“我还以为她们谋生艰难,没想到还有余力管别人的事。”萧世颖道。
宇文惜看着邵阶平微微蹙眉,说:“男女情好一场,被他做得这样龌龊,真是玷污了褚家娘子。”
箭筒里的箭有定数,射完了计分数,明宝清和严观又是头名。
两人今日都穿着布衣,站在一块的时候,像是从严观的一身墨蓝里绞下一片颜色,湮成了明宝清身上的月白。
“倒是登对。”宇文惜笑道。
“侍郎总喜欢保媒拉纤。”萧奇兰凉飕飕地说。
侍从扛来一把乌金重弓,似是要给严观做赏赐。
“这同明娘子那把银勾长梢弓是同一个匠人打造的,兰儿,你去赐给他们吧。”萧世颖道。
萧奇兰心头一动,狂喜和警惕同时笼罩了她。
她震惊地望着萧世颖,萧世颖看着她,眼眸含笑,没有说话。
萧奇兰自小被萧世颖养大,但人前人后都没有得到过她的承认。
萧世颖从没有给过萧奇兰解释身世,但又没有刻意瞒过她,荆统领是知道萧奇兰身份的,温先生也知道。
但除了她们以外,就连宇文惜也对她揣着狐疑。
而今日,萧世颖竟直接让萧奇兰出现在人前,她面上的困惑和犹豫不假,但内心也难掩澎湃。
第089章 奖励
萧奇兰一直蜷坐在萧世颖榻边, 站起身时,萧世颖身上那件孔雀羽银纱裙宽大的裙幅自她肩头滑下去,她像是失去了庇护, 又像是脱离了掌控。
萧奇兰稳步朝帷帐外走去, 在众人各异的目光中走下长阶。
她的突然出现让褚蕴意太惊讶了, 甚至有些失态了。
褚大学士从没见过萧奇兰, 只能问褚蕴意,但褚蕴意也只能答一句,“同窗。”
可这‘同窗’二字, 于很多对萧奇兰一无
所知的人来说, 已经有很多很多含义了。
“她有些像圣人年轻的时候。”褚大学士很轻很轻地说了一句,这一句如惊雷炸在褚蕴意耳畔,她硬逼着自己移开目光看向射红场上, 看着那林间的红果, 觉得它们就像此刻的萧奇兰。
萧奇兰自己却很淡定, 她缓缓地看了一周, 将各种目光看在眼里,最后才看向明宝清,对方眼底的惊讶让萧奇兰很愉悦。
“明娘子也算连中两元, 不知要再赏些什么好?”萧奇兰问。
这一瞬, 明宝清不再困惑于萧奇兰的身份,因为她真有一件很想要的东西——明真瑶的自由身。
她上前一步, 立刻就要脱口而出,却见萧奇兰微微摇了摇头。
这也不算摇头, 萧奇兰更像是要晃掉黏在脸上的一缕碎发。
明宝清想起自己在温泉庄子外碰见萧奇兰, 而今日她又出现在圣人的高台上。
她是谁,她是什么意思?
周遭很安静, 又很喧闹,许许多多人的混沌情绪和凌乱气息在搅动着。
明宝清无暇去理会别人的心思,只是在想萧奇兰很可能知道她去温泉庄子的意图,那么她也知道自己想要明真瑶吗?她是在劝自己不要这么做吗?
明宝清犹豫了一下,涩声说:“我想要从前那匹马,不知可不可以?”
萧奇兰没有立刻回答,等到侍从传来萧世颖的意思,才浅笑颔首。
“明娘子的箭术超绝,大家从前都有所耳闻,倒是这一位,”萧奇兰看向严观,道:“有如此箭术却只做万年县的不良帅,实在屈才了。南衙十六卫历年的遴选,你都没有参加过?”
“小人庸碌,有自知之明,宁做鸡头不做凤尾,求个安稳度日罢了。”
严观这话也算答得圆滑,并没有一味自贬,但萧奇兰却不甚满意的样子,口中话语半分余地也没留,“今岁秋后遴选,莫要忘记。”
严观张了张口,觉察到明宝清担忧的目光看了过来,才道:“是。”
金鳞池这一场射红赛事,明宝清开头惶惑,中途痛快,末了落了块大石头在心里,压得她连话都说不出了。
两人毕竟不是什么大人物,拿了赏赐就要走人了,场上由明宝清带来的一点涟漪在萧奇兰突然的露面后被酝酿成了一场汹涌的浪,明宝清虽然无缘得见,但也可以想象。
严观在出金鳞池的路上屡次看她,想要开口说什么而未果。
“你不会是要道歉吧?”明宝清反手摸了摸背上的弓,又看严观那把被他随手挂在绝影背上的乌金弓,道:“又是弓又是马的,我多谢你还来不及。”
“那你为什么不高兴?”严观问。
明宝清连射两场,也是很累,日暮时分也不好奔波,就随着严观进了一间清雅客栈歇下。
她倚在榻上,靠在凭几上出神。
严观还以为她不会回答方才这个问题,盏中的茶水转凉,他正要替她换一杯,却见她端了起来,一口饮尽后道:“那位萧小娘子,姑且不论她是谁。我方才想替小弟求一个自由身,可她不知是在御前觉察到了什么,阻止了我。”
严观想起萧奇兰那个细微的动作,道:“嗯,她的确有那个意思。”
“想来也是。”明宝清的口吻愈发沉重,“如若不论其他,我们与圣人,也算血海深仇。”
严观耳尖一动,确定周遭没有人在窥听后,轻轻‘嗯’了一声。
“我的兄弟不似姊妹得到圣人垂怜宽恕,因为他们是儿郎。”明宝清抿了一下唇上将要坠下去的水珠,道:“可圣人是女娘啊,听三娘说,圣人有让女娘入仕之心,有了这个机会,那么三娘也是三郎,三郎也是三娘。”
严观注视着她,她眼底的惶惑没有遮掩,就那样脆弱地铺在严观面前。
“圣人她,真的会对我们高抬贵手吗?”
严观握住她搁在凭几上的手,攥在掌心里焐热。
“如果你阿兄在军中得用,以圣人的心性,会不会压制他呢?”
明宝清眨了一下眼,轻声道:“君心难测,但他毕竟是远在陇右,用就用吧。可我们就在圣人鼻息所至之处。”
严观抓起明宝清的手,说:“眼下我觉得你做得都很好,三娘也很好。”
明宝清看着他捋平她的手指,抚着她的掌心说:“把自己放在圣人的掌心里,继续做想做的事情,圣人之所以是圣人,坐拥天下,难道连根毫毛也要在意?做我们的小角色,过我们的小日子就是了。”
严观抬起眼,对上明宝清若有所思的目光,他轻轻松开手,明宝清没往自己的腕子上搁一点力,他的手一拿开,她的腕子就垂了下来,指腹掌心虽有粗糙,可甲面如玉莹泽,垂挂似佛手。
“做小角色,过小日子。你好像就是这么做的,为什么?你藏着什么事?”
严观沉默着,目光闪躲,明宝清微微一笑,反扣住他的手腕,说:“不说也没关系的。”
她很坦白地在耍以退为进的法子,严观也知道,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被拿捏了。
“我手上有一条人命。”
“只有一条?”
严观顿了一下,无奈地失笑摇头,重新找回情绪后,低声道:“是皇室中人。”
他已经说的很少了,心底更有一种想要和盘托出的冲动,把什么都告诉她好了,可这又何尝不是一种负担。
但明宝清是那么敏锐,看着他猝然地皱起了眉,连声追问道:“这事是叫圣人觉察了吗?今日把你安排进来,就是要试探你的箭术吗?你为什么不收着点,还拿了那把重弓回来!?”
“许也只是巧合,我在外头闹了一小场,引来了圣人身边的护卫。”严观的声音越发低下去,末了几个字,几乎要被他吞吃了,“他在,我收敛什么?”
明宝清在他肩头捶了一记,“闹了一小场!?你的脑子呢?被绝影踹傻了?”
严观正色道:“我才没叫它踹到过。”
“别插科打诨!”明宝清很有些慌乱,只怕不是严观连累她,反而是她连累了严观。
严观见她忧心忡忡的,就道:“就算圣人有所觉察,说不准只想与我交流心得。”
“这玩笑是可以开的吗?!”明宝清大惊失色,赶紧捂住严观的嘴。
严观笑了起来,上下眼睫交错在一起,浓郁的笑意变得分外暧昧。
明宝清缓了缓气,心里莫名有种破罐破摔后的踏实感。
随后,她想起了严观低语的那一句,‘他在,我收敛什么?’
“林千衡在不在与你有什么相干的。”
严观被问住了,这问题是今日最棘手的一个。
明宝清左等右等他也不开口,索性靠在凭几上闭上眼睡觉得了。
“乌珠儿。”
良久,严观轻声唤她。
明宝清没有做声,她真有点困了,但轻轻挑了一下眉,示意自己听见了。
“若非你遭受池鱼之殃,我这辈子也许只能见你几面而已,眼下能离你这样近,我总想着是你的不幸造就了我的幸运。”
明宝清心头轻颤,她睁开眼,就见严观注视着自己,目光怅然而温情。
“从前的日子是好,但我跳出来之后再回看,其实也没有我以为的那么好。”明宝清看着严观略微迷茫的样子笑了起来,说:“听不懂吧?没关系,我清楚自己这种想法不是苦中作乐,也不是自欺欺人,除开二郎和三郎的境遇,眼下的日子确有畅快得意之处。你说,让阿姐来选,她选现在的日子,还是从前的?”
严观的
神色变得轻松了一点,爱慕之意也愈发压抑不住。
他看着明宝清,她深吸了一口气,合着眼道:“我身心自在,已是万幸。”
拉了那么多次的弓,身上还没有发酸,却已经开始发软了。
明宝清软绵绵地靠在凭几上,身段起伏风情动人,可以入画。
她素着脸,美得愈发鲜明,她闭上眼的瞬间,像是清冷的瓷化成了柔软的绸。
她怎敢又在他面前闭上眼呢?
她就不怕他又做出什么事情吗?还是说,她就等着他做出什么事情呢?
这是她的陷阱吗?那就算是扎满了荆棘和尖刀,他也是要跳进来的。
严观离得很近很近时,对上了一双有些迷蒙的眼。
明宝清这双眼与严观满是深抑着欲望的眸子不一样,室内灯光朦胧,她的眼神停留清醒和虚妄的边界。
这双黑漆漆的眸珠并不时常卖弄着聪明与灵气,出神时,过分黑的瞳孔会让她看起来有点呆,也有点冷,就是这种神色会让人有点心发颤,有些人是因为惧怕,而严观是因为怜爱。
于是,他很轻很轻地在她唇上碰了一下。
明明是毛绒绒像狮子一样的人,亲吻时竟像一头小鹿在饮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