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姨的指尖刮过明宝盈的面庞,这不是一个温柔的抚摸,而是一个无力的巴掌。
明宝盈伸手摸到自己眼角有几条隆起的红痕,起身出去管陆大夫借了剪子回来,在林姨惊恐不定的目光中紧紧攥住她的腕子,要替她绞指甲。
“我听苗姨说,你家中冲蓝阿姐很是发了通火,言辞很是无礼。”明宝盈要来的那把剪子很大,大得可以绞下手指,觉察到林姨要挣脱,她厉声道:“别动!小心伤着!还要费大姐姐一副金疮药的钱!”
林姨又怕又伤心,红着眼看着明宝盈那张熟悉面孔上的陌生神色,她不甘地说:“她又不是夫人了!有什么无礼的!”
“阿娘,做人要凭良心,当初若不是蓝阿姐和文先生这段情,咱们连个落脚地方都没有,你还说那样的话剜她的心肝?你有什么倚仗?无非就是倚仗她脾气好,可她脾气再好,又不是泥做的人。还有,咱们这个家永远是大姐姐做主,你要牢记这点。”
明宝盈将林姨的手放下,伸手管她要另一只手,林姨不交给她,她就一直这么举着剪子伸着手。
“你混账。”林姨无力地说。
“日后还要不要靠我这个混账替你把儿子捞出来?”明宝盈平静地问。
良久,林姨缓缓把手递了回来。
明宝盈替她绞平了指甲,将碎指甲一瓣一瓣捡起来扔掉,重又坐回窗边看书,像个没事人一样。
林姨倒在榻上呆看了她很久,觉得自己完全不认识这个女儿了。
那个书苑难不成是什么妖怪洞府,剜了明宝盈的心肝吃了,塞给她一副狼心狗肺?
“阿瑶和
你大姐姐,若只能选一个,你选谁?”
明宝盈的目光落在一片模糊的黑字上,她蹙起眉,看似轻巧地道:“明知故问。”
第091章 夏日小雨
一连好几日没有去书苑, 明宝盈再去时一直忙着赶功课,连书苑里来了新人都是打了照面才意识到的。
“惜薇?”明宝盈惊讶地望着那个移步进饭堂的女娘,想要起身走近她。
“你是她什么人就直呼其名?半点礼数都不懂。”
后进来的崔四娘子扶着鬓走了进来, 傲慢地打量了明宝盈一眼, 目光在她手边的桌上摆着的餐食上扫过。
三碗粟米饭, 金白二掺, 泛着一点莹润的光泽。
一碟红曲肉,色美如樱桃,光看都能看出肉皮上那种糯糊糊的感觉。
一碟茴香煎笋, 翠沫点玉片, 蔬菜在油里用小火细细烹出清香,香得连肉味也盖不掉。
一碗炸白玉兰,洁白的花瓣上缀着点点红, 是剁细了的腊肉丁, 用咸香衬出玉兰的甜肉来。
蚬子冻和芥末墩都是凉菜, 摆在一个中间有格挡的圆盘里, 芥末籽酱染的菘菜卷成黄绿色,盘底有些汁水,而蚬子冻则是醋汁, 所以不能贪图方便就混在一个盘里。
明宝锦非常讲究, 连芥末汁和醋水都是另外装了壶,在门口现淋上去的。
车上一共有三个食盒, 明宝清递了两个进来,有一个食盒是请护卫们吃的, 因为要她们送进来给明宝盈。
“选的都是这样油腻腻咸巴巴的菜, ”崔四娘子扫了一眼,觉得这书苑的餐食比昨日好了不少, 却用帕子掩了掩鼻,嗤笑道:“是在家里吃的实在没油水吗?”
“开饭啦!”秦四娘子秦臻拿着三双筷子、三双勺自饭堂那头兴高采烈走过来,一边走一边替身后小心翼翼端着一大碗芙蓉蛋汤的周束香挪开碍脚的桌椅。
“今天饭堂的菜更可怕,也就个芙蓉蛋汤还凑合。那樱桃肉做的乌漆嘛黑,还有那个酒酿饼,天呐,酒酿都酸过头了,闻着比醋还呛鼻。苏先生是不是有什么把柄在戚大嫂手里啊?!还是说在苦咱们心志啊?不能另聘个厨娘吗?”秦臻在明宝盈左手边坐下,看着眼前几个色香味俱全的菜,心满意足地道:“大姐和小妹待我们可真好呀。”
“她们进城来专给你送这一顿呀?”周束香搁下汤碗,问。
明宝盈这才回过神来,道:“不是,大姐姐还有些事。”
她又看着殷惜薇,笑了一笑,道:“三娘来几日了?”
殷惜薇似乎是因为明宝盈这句话才被迫看向她的,崔四娘子听秦臻说了那么一串,早都不想进饭堂了,斜睨了下人一眼,示意让她们出去买些回来吃,又道:“你今日吃错药了?怎么跟块狗皮膏药似得黏上来了?昨个不还端一副目下无尘的做派吗?在先生们跟前进进出出的,以为自己也是什么人物了?”
‘昨日?’明宝盈昨日为了补功课忙得脚打后脑勺,都不记得自己和同桌的周束香说了什么,对殷惜薇和崔四娘子根本毫无印象。
明宝盈没有理会崔四娘子,目光始终看着殷惜薇,浅笑道:“我昨日一门心思在功课上,有些魔怔了,若有失礼之处,还望见谅。”
殷惜薇只是摇了摇头。
她看见了明宝盈抱着一摞厚书在廊上快步走,忙着去不同的院子上不同先生的课。
她也知道明宝盈是因为没有看见她,而不是故意不理她,
但那脚步匆匆走过时,殷惜薇却还是生出一种无主的恨意。
“走吧。”崔四娘子对殷惜薇说。
殷惜薇没有再看明宝盈一眼,跟着崔四娘子离去。
“你怎么了?坐下吃吧。”秦臻催道。
明宝盈坐了下来,问:“殷娘子来几日了?”
萧奇兰在射红场上露过面之后,各家企图塞进紫薇书苑的女娘们就多了起来,明宝盈请假那几日,其实也有一日停课,专门为这些人开设了一场考试,只以成绩录取。
为此,各家不论嫡庶,把能送进来的女娘都送进来了,可即便是这样,最终被书苑录用的,也不过五人。
这其中,崔家来应试的却只有崔四一人,但崔四也考上了。
“三四天了。”周束香慢条斯理先喝汤,问:“你与她从前有交情?”
见明宝盈点头,秦臻道:“那她怎么冲你这样?不过她好像跟谁都不怎么说话。”
“她从前不是这样的性子。”明宝盈轻声说:“但,也不奇怪。”
母族一夜凋零,心性大改也很正常,奇怪的是她怎么跟崔四娘子在一处了。
“是那崔四娘子没人同她在一处,就找上殷娘子了。”周束香说。
秦臻压下声,道:“我本来还有点提心吊胆呢。她可是尚书家的女娘啊。她那几个小姑母不是做了晋王正妃,就是做了太子妃,可我瞧着褚娘子她们对她都是平平常常的,高娘子还有些爱答不理的。”
“崔家孩子多,上一辈光是男丁就有七个,这一辈就更多了。”明宝盈低声解释道:“崔四又是庶房的庶女,论起体面来,比不得嫡出的崔大、崔三和崔七。”
至于高芳芝的爱答不理,可能是因为崔四先前有意于林千衡吧。
这件事,明宝盈没有说出口。
“原来是这样。”秦臻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崔家那么些人,难怪占了平康坊那么大一块地。崔家嫡出的女娘都成婚了吗?”
“人选都在地底下,嫁谁?”一道慵懒的嗓音忽然响起,秦臻吓得连饭都不敢嚼了,屏息侧目看着萧奇兰在自己身侧坐下。
她那日虽没有眼见,但也听说了萧奇兰可能是女皇私生女的事情。
“我也想吃你小妹做的饭。”萧奇兰对明宝盈道。
明宝盈替她打了饭回来,秦臻在她走过来的时候挪开了一点,示意明宝盈坐在这里。
“怎么?不愿与我挨着?”萧奇兰促狭地说。
“求之不得,求之不得。”秦臻那信手拈来的谄媚笑容变得有点局促。
萧奇兰忍不住一笑,没有再逗她。
对于这些事情,秦臻虽知道的少一些,但脑子总是聪明的。
如今若是太子登位,崔家女就是皇后,再立了新太子,自然要有新太子妃,姑表亲也很顺理成章。
就算不是嫁太子,晋王、荣王那几个也都有儿子。
可眼下,圣人同辈的皇亲不是渺无音讯,就是远在封地,在京城里的只有一个已经续弦的安王,下一代的子嗣更是单薄可怜,几乎没有什么耳闻。
安王就算马上生儿子,也赶不及娶这几个崔家女了。
‘崔家这是后族梦泯灭了呀。这岂不是恨死圣人了?’秦臻瞥了萧奇兰一眼,赶紧掐灭思绪。
明宝盈将吃空的食盒交到门房处,还没开口请求,护卫就道:“知道了。等你姐妹来就交给她们,话说,你家姊妹有没有来书苑谋份差的意思?”
“大姐姐是不会了,我问问小妹吧。”明宝盈玩笑道。
明宝锦年岁还小,谁舍得叫她出来做厨娘挣家用呢?
两个竹木的食盒乖乖倚在门房的墙角,另有一个食盒却刚端上严家的饭桌。
吴叔和游飞把该热的菜都热了热,又添了一个青盐甲鱼汤和一摞炸臭豆腐上桌。
这菜刚摆上,吴叔‘呦’了一声,又赶紧把臭豆腐给端下去。
明宝锦正看着那热腾腾金黄黄的臭豆腐呢,轻轻‘呀’了一声。
“吴叔!臭豆腐端哪去?”游飞赶紧叫住。
“这,”吴叔看看明宝清,又看看明宝锦,笑
道:“这,这是街面上买的乳腐臭豆腐,买回来过一下油锅就成了,我图个方便,咱就不吃了吧。小娘子你带了这么些好菜,这个摆边上煞风景。”
“要吃。”明宝清说:“我都没吃过这个,快放下给我试试。”
明宝锦也在边上点头啊点头。
乳腐臭豆腐外层是空空脆脆的,有点烫,明宝锦第一口没吃下去,吹了又吹才试第二口。
咬过那层炸泡的豆皮后,内里是香而绵密的,臭味一点都闻不到了,反而品到乳香和豆香,非常好吃。
明宝锦抿着不断的乳腐丝,眼睛一亮又一亮,笑眯眯看着游飞。
游飞扒着饭对着她笑,又忙着给她夹菜、舀汤,捞甲鱼最肥的裙边。
平日里一口一个‘老奴’的吴叔颇为恨铁不成钢地睃了严观一眼,十分僭越又自然地用长辈口吻道:“小郎你很饿吗?早上不是吃了一大碗的面?怎么筷子只往自己碗里伸?”
“今儿又没虾没螃蟹,不用剥。”严观好好吃着饭就挨训,看了眼正吐掉汤里一截黄芪的明宝清,道:“她吃饭有自己的次序。”
明宝清的确更喜欢自己夹菜吃,但不知道严观是怎么发现的。
吴叔剜了他一眼,“汤呢。”
“盛了。”严观指了指明宝清手边的碗,有点无奈地对吴叔说:“要不换个菊花决明子的枕头吧,明目。”
吃过饭后,明宝清就要带着水田犁去找宇文侍郎。
严观与她同去,吴叔端着清茶出来的时候,他们俩都打算要走了,但因为月光非常生气地啃了绝影的鬃毛,所以两人在慌手忙脚地劝架,拽着缰绳满院子绕。
吴叔端着茶盘弯腰看了看,道:“绝影这是闹着要配种了?你们俩还是别一块骑出去了,公马这几天性子燥,在路上闹起来就麻烦了。”
绝影高声鸣叫着,扬起前蹄冲月光展露它颇为伟岸的本钱。
游飞目瞪口呆地瞧着,一只手捂住自己的眼,一只手捂住明宝锦的眼,心道:‘哇塞,好下流啊。’
严观真不知道是要替自己的马感到羞愧还是觉得自豪,从前这个时候,绝影最多就是踹坏马厩,性子燥一些,在官署里寻别的马打架生事,还真没有摆出过这副德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