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崔姚也进了门,当头听到的便是这一句。
但她仍是收住了所有的神情,向那老者拜了拜。
但卢雀梅可是老夫人的丈夫、卢梧枝的祖父,这位白髭老者在族中的辈分高到能直呼老家主的名字、唤老夫人是“雀梅媳妇”,自然不会多给崔姚什么脸面。
见她恭顺站到了老夫人身边,他也只是颔了颔首,接着便又朝着老夫人道:“去年我见三郎,三郎的年纪已比九郎大多了,答我话时,却仍是唯唯诺诺,说个三两句、便要转头去看他母亲的眼色,心中全然没个自己的主意。”
他摇头:“雀梅在时,一切多好啊。卢氏家主卢雀梅,那是何等的英武又慧能!多少年来,族内族外,无人不赞叹,无人不称服!”
他情真意切,说得老夫人也有些泪眼婆娑。
“卢绿沉承家主位时,族中便颇有微词,但想着他是雀梅的长子,也得他多年悉心培养,虽身体弱些,但志气是在的,再加上娶来的崔氏最初瞧着也是贤能,以为她能将儿子教得顶天立地。可这些年来,我对三郎却是愈发地瞧不上……卢家家主已经弱了一辈,下一辈,不能再弱了!”
肃喝落下,他的手指正敲在案几的那颗核桃上,坚硬极了的生核桃随即开裂,竟是练家子才能有的力道。
随后,他将露出的核桃仁慢慢挑出,语气才放缓了些:“说来,也是我们这些老翁太过痴聋的缘故。若不是我这几日贪嘴、常去点心肆、同那儿的主人混了个熟,又被他邀着看看店里人们的诗字,直至今日,我还当九郎真如族里传的那般胡闹、不成器。到底哪里来的流言,竟对我们卢氏的子孙如此诋毁,简直把他说成了一摊烂泥。”
“雀梅媳妇。”
他看着老夫人,说一不二地定了主意:“登高那日,便让九郎随我上山,叫其余那些老到黄土过耳的族里人也与他见一见。”
崔姚:“族老,此事只怕不妥。”
她知道这时出声有着千万的不适宜,但她却不能不说。
“我这小儿自幼便与其父、其兄相碍相克,稍有不防,便会招致灾祸连连,是以才多年未让他与族老们登高祭祖……”
“什么碍、什么克?”
白髭老者不清楚其中内情,只当崔姚此时意图打压九郎,是出于他惯常见到的那种“因小儿子被阿姑阿翁养大、不同自己一心,所以更加偏袒由自己亲手养大的大儿子、只想由他来继承家业”的缘故。
因婆媳嫌隙常有,这种事在大家族中也是多发。
若平时,他是绝不愿掺和其中的,但事关范阳卢氏,他便不能对这可笑的理由坐视不管。
“即便真的有,我记得,你们此前不是说过,只要他们父子、兄弟不相见,便不会有事吗?”他说,“那倒也巧,我看今年寄来的那张帖子正好写了,说以往每年重阳下山后,卢绿沉都要咳得病倒一回,所以他今年想要多歇歇,只祭祖时出来领头露面,其余的游玩宴席都交由他儿子代劳。如此一来,只要稍稍留意,他跟九郎就碰不到面。至于三郎,年年见、年年见,我们见他也见腻了,要是他怕被克,那就别来了,让他弟弟代他一回。这么多年,轮也该轮到九郎出来露露脸了!”
如此一兜转,竟是要卢梧枝代替卢三郎来办这场族中的登高祭祖了。
这件事实在重大,便是老夫人的面上都浮出了一丝顾虑,但白髭族老却是心意已决、要在今年的重阳多试试卢梧枝的本事:“你们只管备着,我去同其余人说!”
——
虽然有了白髭族老的这番话,但这等大事,却也不是他一张嘴就能定下的。
因而今日,这事并没有向外透露半分。
此刻在卢府中传遍的头等大事,是今早卢梧枝的父亲卢绿沉又病倒了,不仅病得突然、且发作得有极凶。而他倒下前,九郎君正频频地在府中招摇过市、来往着他的院子和陆小郎君的榴花园,撞见过他父亲屋中的侍婢仆役好几回。
如此一来,卢梧枝克父的名声便又甚嚣尘上。
但极快地,不过几个时辰,一桩新的事便将此事盖过了——
那位卢府寻了多年、传闻能治卢绿沉痼疾的隐世游医终于有了消息,且这个人此时就在范阳!
一听到这件事,卢府立马就派人去了他的落脚地相请,但那位高明的游医在听过了情况后,却提出了个古怪的规矩。
他不要卢府的金银铜钱、房屋土地,也不需他们的感恩戴德、香火供奉,他只要病人的亲子在他的门前诚心诚意、站够三日三夜。
只要卢府能做得到,他便会即刻上门,为卢绿沉看诊。
查实了这消息的第一时间,崔姚便唤来了卢三郎,让他去游医那里照做。
但那游医住的地方是范阳边上一片杂乱的穷人巷子,路窄得连马车根本进不去,鸡狗牲畜鸣吠不绝,许多无人管束的孩童在里面疯跑堵着,又临着城中倒恭桶、泔水的沟渠,臭气熏天。
一直高雅惯了的卢三郎何时待过这样的地方,站了不过三刻,便不禁反胃了几回,还是下人在旁边端着炉点了清香又打着扇,才将他的呕意好歹压下。
周围的孩童从未见过这些,于是左邻喊着右舍地看着热闹全凑了过来,用那些不知摸过些什么的小脏手,争抢着去抓着他的衣裳。被卢府的下人威吓驱赶,他们一哄而散,却仍是躲在附近、朝着他指指点点。有个孩子记了仇,用树叶包了团鸡粪,爬上墙头,朝着卢三郎就扔了下去,差点就砸中了卢三郎的胳膊。
但这是为父求医,所以卢三郎一直咬牙坚持,不动分毫。
可他仍是没能撑到第二日日出就面色发白、站立不稳。
因得了崔姚的命令,守在他身边的下人们虽然紧张地围了上去,却只是用手扶着他,不敢带他离开。
但他们没有料到,睡到日上三竿才出门买朝食的神医一打开,见到面前是如此场景,登时就发起了火,边冷嘲着“这可真是好大的阵仗!好大的诚心!”,边说他绝不会去给卢绿沉看病,要他们快走。
见有仆人还想要上前求情,他抄起手边的门闩,挥着就将他们全轰走了。
听完这事的前因后果,崔姚当即就叫报信的小厮给在那巷子中没了主意的卢三郎带回口信。
“告诉三郎,昨日不行,那就今日重来,诚心不够,便再给他诚心。”
崔姚盯着那报信的小厮。
“今时不同往日,太多双眼睛正在盯着他,不过三日三夜,让他就站定在那门前,不吃不喝,恭立垂首。一概仆奴,互相盯着,都在巷外静守,谁也不准靠近三郎。那游医要看的不过是他的态度,若他真的昏在他的门前,他反倒不会不管。他是我的儿子,不会连这点苦都受不住!”
那小厮再次跑出门时,小郡主正独自坐在一地都是被弄撒的樱桃果实的屋中,抱住那只弄翻了盘盏的罪魁祸首,从它的爪子里抢走樱桃。
随后,为了不让它再偷吃,她将它放到了小郎君的书案上,用手拦住,不准它再落地。
卢三郎一定不可能请回游医,所以,她丝毫不必在意他的徒劳功,只用等着这件事最后落到卢梧枝身上就好。
毕竟,她可是在多年前、刚一得知卢府在寻那名游医的时候,就将他的一家子都招揽到了身边。养了他这么多年,她早已将他看得分明,他不会连这么点小事都做不好。
第125章
125
听到兄长最终无功而返的消息时,卢梧枝正倚坐在小娘子的身边,边轻轻晃着他赢到的玲珑银香囊,边看着阿柿为他绣茱萸囊。
昨日,他在马球场上大胜,回来后就一直被祖母留在了她那儿、陪几名在球场的楼台亭子中观战了的族老饮茶谈天,怎么都没办法溜出来。
直到不久前,因他们要说些不便与他听的话,他才终于被放了出来,第一时间就跑回到了榴花园的小楼,拿着他为她赢来的香丸,央着缠着她快些把给他绣的那只茱萸囊做好。
但他们刚独处没多久,老夫人身边的佘妈妈就被于管家引着来到了屋前,将卢三郎已经无法成功将游医请来的事告诉了卢梧枝。
“老夫人的意思是,让您去。”
虽然马上就被卢梧枝请进了屋中坐下,佘妈妈也规矩极了地不朝阿柿多看一眼,似乎丝毫没有发现这两人方才正在独处一室。
见九郎君对自己的话并无反应,佘妈妈便又说道:“有些事一直未叫您知道,当年老夫人身子倦怠,本无意掺和府中的任何大小事,她之所以会去您的院子见您,最初,是得了您父亲的央求。这些年,您读过什么书,习了什么字,您父亲都一直有留意着,您小时候最喜欢的那支小球杖,就是他在身子好些时亲手做的……老夫人说了,告诉您这些,并不为别的,只是想到您父亲可能熬不过这个冬,您去站这一遭,无论成或不成,都算是尽了孝、还了他予您性命的这份生恩,到时两不相欠,心中也干净。”
佘妈妈说完后,卢梧枝仍旧没有出声。
过了须臾,他伸出手,在一旁不停掉着眼泪的小娘子的脸上抹了一下:“你哭什么?”
“我也不知道……”
小娘子攥着手里的茱萸囊,刚缝放进去的茱萸粒沙沙作响,“就是……”
她抽泣了一声。
“心里难过……”
卢梧枝捏着他指尖上湿漉漉的眼泪,默默地看了她一会儿。
忽然,他开口问她:“你陪我去吗?”
对上小娘子抬起来的眼睛,他说:“在那里站上三天三夜,实在太久了,我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坚持得住。不过,要是知道你在看着我,我应该就不会倒下。”
他说得那样可怜,装成心肠软的小娘子当然是想也不想就点了头:“好。”
直到这一刻,佘妈妈才将目光落到了她的身上,温和地同她讲了随同前去的规矩。
阿柿一脸认真地听着,不停地点头应着声:“我会离他远远的……也不跟他说话……”
她也的确做得很好。
自卢梧枝在游医的屋门前站定后,那群脏兮兮的孩童很快像之前一样围了上来。但卢梧枝跟卢三郎不同,他野惯了,完全不在乎巷子的脏臭,随便孩童们摸摸拽拽。
但看到他一直被吵嚷、被挤着,坐在巷尾马车上的阿柿走了下来,怀里抱着一篮子的点心,当着孩童们的面,吃得极香甜。
她这样貌美的小娘子,又拿着他们少能吃到的点心,自然引起了孩童们的注意。有一个咬着手指的女童凑了过去,夸了她一句好看,立马得了一大块点心,孩童们见状,马上又靠过去了几个,靠着嘴甜夸她,得到了更大块的点心。
这一下,孩童们蜂拥而上,翻着花样地围着她说好听的话,谁也没有再去理睬卢梧枝了。
而卢梧枝听着那边热闹的动静,几乎都没感到半点枯燥,一眨眼便渡过了大半天。
而入夜以后,户户闭门,孤立巷中的卢梧枝刚有些心中枯冷,马车边上的小娘子便挑起了一支高高的灯笼,对着他晃呀晃呀。
第一夜,第二夜,第三夜,那灯笼都未曾熄歇。
虽然她似乎并没有时时刻刻都在那里,但也几乎一直在了。
就像他说的,望着灯笼的火光,看着火光下晃着灯笼的小娘子,卢梧枝就能撑得下去。
可第三夜的末尾,天突然下起了大雨。
许久滴水未进的卢梧枝刚喝了几口雨水解渴,雨便又结了薄冰,如细碎的冰雹,扎进面色发白的少年的发间。
卢梧枝晃了晃,却见那盏被暴雨打灭了的灯笼忽然又亮了起来。
打着伞的小娘子就站在巷尾,明明被风吹得都要站不住,却还是固执地要举着灯笼让他看到自己。
“傻不傻……”
卢梧枝低头笑了一声,重新将身子站稳。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终于,天空只剩下了淅淅小雨,巷子里雾气四溢。游医推开了家门,上下打量了一番卢梧枝,往他嘴里塞了颗丸药:“行了,你的诚心我看到了,你可以走了。再过半个时辰,我会亲自到卢府看病。”
因为已经十分虚弱,卢梧枝花了片刻才听懂了游医的话后,他咬着牙定了定神,向着游医行了个礼,随后眼前阵阵发黑地转过身,艰难地向着巷尾那个撑着伞的小娘子走去。
一步,两步,三步……
狼狈的少年踏着雨水,视线越来越模糊,能看到的只有阿柿。
但他却走得更快了。
她已经等了他太久了,他一定要再快一些、再快一些走到她的面前……
在离小娘子只有一步之遥的那一刻,卢梧枝失去了意识。
小娘子手里的伞丢开了。
她使劲接住压下来的卢梧枝,转过头,看向身后的卢府仆役:“你们为什么只是看着?快点过来把他送到马车上!”
此时,不远处的游医也拿下了咬在嘴里洁齿的柳条,冲着马车这边大声招呼:“我已经看到了卢九郎的这份孝诚!半个时辰后,我会去卢府登门!”
听到这话,原本正犹豫不知该不该上前的卢府下人们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将卢梧枝抬到了马车上。
早已烘暖的大氅、烧好的手炉、还有一直煨着的老参鸡汤,全都一股脑地送到了卢梧枝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