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主。”
马蹄缓停,听到外面酡颜的声音,车厢内如陶偶般静坐着闭目不动的小郡主才慢慢开口:“章太医令呢?”
细听察觉出郡主的声音已然发哑,酡颜紧起心神,几步登上马车,掀帘走到郡主身边:“早就带进来,全安置妥了。”
陆扶光抬手握住酡颜的腕子。
小贵人一直掩在氅袖中的手露了出来,雪白的手背上浮着根根青筋。
“带我去见他。”
章铎给她的清目丸的药效早在刚到崖边寺不久后就开始退了,她神色未显,强撑着用眼,后果便是看到的光影愈发畸变扭曲,时而陡然坠暗,时而昼亮刺眼,很快就眩得她阵阵反胃,恶心得厉害。
因而此刻,陆扶光肌肤血色全无,只有染于唇瓣上、未损分毫的口脂仍旧艳如红蔷,更显妖冶奇异。
而看到郡主的模样,章铎的神色也立马凝重起来。一番望闻问切后,他又苦苦思索了一阵,才从随身的药篓中取出了金针。
手上做着施针前的准备,因同郡主熟了,他一旦心头发紧便忍不住嘴上喋喋不休的毛病到底还是犯了——
“我早前便同郡主说过数次了,这清目丸又非玉精碗中水,吃下利弊各半,绝不能滥用。即便丸药起了效,一旦眼睛生出不适,那也得立即合目歇息。可我所说种种,郡主一句不听……”
“痛!”
第一根针刚刺入眼周大穴,为了忍住难受而一直抿唇不语的小郡主急促地低低呼出了声。几乎同时,她起了青筋的洁白额间一片汗涔,“以往施针,不曾这样痛过……”
“郡主的眼睛,状况比我想的更加棘手。”
以针探试后,章铎语气较方才又肃了几分。
他片刻不敢误,又拿起一根金针,“我需立即再为郡主施针。此次施针,时间漫长,且会一针痛过一针,但郡主必须熬住,万不可因痛放弃,否则双目定会恶化,到时我便再精通此道,也无能为力。”
“我明白……太医令只管施针。”
小郡主咬着牙逼迫自己、慢慢将肩背上因剧痛而绷弓的力道卸去,平躺回了医榻,“我能忍过去……”
虽然郡主如此说了,但见过众多病患的的章铎并未将这句话当真。
他很清楚,她这种眼疾、又恶化到了这种地步,此刻金针入目之痛无异于生挖腐肉,便是豪言称自己曾赤身滚过钉板后仍旧面无异色的九尺壮汉,在挨过这样的两针后,也是声泪俱下、鬼哭神嚎、咬烂了不知多少条塞进嘴里的布。
因此章铎在开始前便想好了,一旦郡主因痛反悔,他就马上用针刺穴、暂封其口,然后假传是她的命令、叫人进来将她按住。
之后若是郡主怪罪……他一力承担便是。
即便见识过众多贵人的品性、知道为他们看病等同于时刻将脖颈抵于刀锋,但他还是永远无法眼睁睁看着一双还有得救的眼睛他的面前毁掉。
可极出乎他意料的是,直到第一轮施针结束,小郡主都一声未吭。
分明疼得浑身颤栗,鬓角乌发被汗珠打得湿透,身下的竹榻被抓出了长道的深深划痕,可自始至终,她真的没有再喊过一声痛。
这是章铎第一次真正意识到,扶光郡主能在一众孙辈中最得女皇宠爱,并不仅仅因为她是赤璋长公主的女儿。
“郡主能忍常人所不能忍,”在敷完了药的双目上覆好白布,放松下来的章铎不禁感慨,“实在叫人叹……”
他话没说完,小郡主却冷不丁开口:“陆云门?”
章铎一顿,还没弄明小郡主何出此言,门外听到陆扶光声音的小郎君已经应道:“是我。”
“好痛!”
“我好痛!好痛!好痛!好痛——”
章铎那句正要说出来的“叫人叹服……”突然就被小郡主突如其来的这串声音越来越高的呼痛完全堵了回去。
他茫然了几息,然后才为了掩饰无措地咳了一下,低着头走过去,为世子开了门。
陆云门同章铎周全地行了礼,接着便快步走向了小郡主躺着的竹榻。
但在离她不过半臂之遥时,少年却停了下来。
他在骑射赛后,又应了裴子瑭等人的邀,与他们同去赛马。
原本这样的场合,他鲜少会去。但今日在场者多为河东俊杰,应下此次赛马,日后他对陆扶光也会更加有用。
因此直到刚刚,他才回到陆家。
而甫一进屋,身上的外裳还没来得及脱,他就在听到陆扶光的眼疾加重后匆匆赶了过来。
少年垂下眼眸,看着自己。
乌皮靴底沾着草屑。
修身的银白骑射服在他勒住一只受了惊吓、疯扬马蹄险些伤人的马的缰绳时,被马攀胸上的金杏叶削出了一道口子。
指腹和手心也在那时被擦到了,上面是难看的伤痕。
他不想让这样的自己走到陆扶光面前。
章铎倒完全没发现陆云门的异常。
离下一次施针还有近两个时辰,因此他正犹豫着是不是该找个时机离开。
就在他开始默默打起告退的腹稿时,那边,小郡主突然用力地薅住了陆云门的袍子坐起来:“你为什么站得那么远!”
她不满意,便立马冲着他发脾气:“我的眼睛会变成这样,都是你的错!”
少年也不辩解什么,上前靠到了她的榻边,任她将她的袍子抓得皱成一团。
听着她的埋怨,他伸手,想要碰她的手,却在看到自己指尖上的伤口时又将手指蜷了起来,最后只是垂首轻轻问:“很疼吗?”
听到他的话,小郡主忽然愣住了。
“疼……疼死了……”
再开口时,她的语气里就全是委屈了。
她松开抓着他袍子的手,像是忍了许久似的,带着哭腔将自己有多疼全说了出来:“我小时候从马上摔下来,骨头断了足足三根,阿娘一直抱着我,说我肯定很痛、说我遭受了大罪……可我今天,比那个时候还要痛……”
“郡主!”章铎突然察觉不对,当即张口打断道:“针刚刚施完,此时可不能哭!”
陆云门看向他:“太医令可有镇痛的法子?
章铎摇头,如实相告:“痛到如此程度,寻常的镇痛药物早已不管用了。有几样有用的,却又极易上瘾,许多人一旦沾上就离不开、戒不掉,实在不敢拿给郡主。”
“我不用……”
陆扶光哽咽着,似乎都快说不出一句连贯的话了。但她语气坚定:“我不吃……会上瘾的药。”
章铎的神情愈发紧张:“郡主,不可流泪……”
他并非没有这种医术,只用以针封穴、便可让人泪流不出。可郡主眼睛的情况实在太差,用这个法子会造成的伤害,并不比她此时流泪轻多少。如有可能,最好不用。
而且,施针从头到尾,郡主都没有要流泪的迹象,若不是世子进来……
想到这儿,章铎自然便看向了那位招惹祸事的小郎君。
“世子。世子。”
叫着陆云门,章铎放轻了嗓,但神色却郑重了万分:“不能让郡主流泪,万万不能……您肯定有办法……”
少年对着章铎怔了怔。
随后,他看向陆扶光。
“我接住了你的花。”
他认真地,只看着她,“你喜欢吗?”
“嗯。我很喜欢。“
小郡主似乎被他的话分走了些注意。声音虽然还因疼痛而低低沉沉,没什么力气,情绪却没那么糟了。
被汗打湿了的乌发有些微乱地贴在额角鬓边,她将小郎君拉坐到了她的榻边,慢慢地靠到了他的身上。
“我之前觉得这牡丹瓣碧色太浅,并不怎么瞧得上。但从你手中接过时,我又觉得它顺眼了许多。”
那朵硕大的、沉甸甸的粉白牡丹早就又一次垂至了她的耳畔,小郡主将它摘了下来,在章铎的诧异一瞥中,边说边捏揉着花瓣,“我要把育成了它的花匠人都带回去,让他们在我东都的别院里也种上一些,地方我都想好了,那儿现在种着大片白梅,花匠们成日同我说他们能在东都的屋外将它养活有多不易,可我早就看腻了,他们又说只要仿钟仿王便能养出一园墨梅,可我照那法子,梅树前的洗砚池水早就被墨洇得乌黑,梅树枝头开出来的却还是白苍苍的花,这次回去,我一定要把那些梅树全砍了……”
她自己在说话,便不肯让陆云门闲着,没多久就将手伸向了他,让他用那朵价值连城的牡丹给她编新的花镯。
接着,等把要如何种她的新牡丹说完,她又自然极了地跟陆云门说起了她今日的见闻。
起初,从山灵庙时机正好地给出封蜡签文,到牟黎家中黄缃儿等人的中计,她说得一句比一句开心,说到得意处,两颗雪白的小尖牙都猖狂地要露出来了。
可讲到后来,也许是眼睛锥心的痛变得麻木,又也许是累与倦开始涌出来,即便嘴上说的是“此消彼长,崖边寺的信徒很快就会山灵庙吞食殆尽”的大胜而归,她看起来却愈发无神,情绪也越落越低。
“……你为我接下了花,后续事情的发展,每一件都让我很高兴,若不是眼睛不争气,今晚,我本想开心到底……把你身上的点青刺完……”
少年低垂着鹤颈,专注又小心地为她编著腕上的花镯,生怕自己手指上干涸的血蹭到花瓣、将它弄脏。
听到她最后那句又开始切齿涌出不悦的话,他也只是轻颤了下睫尖。
直到安静地将花镯的最后一个扣结系好,他才抬起头,望向眼前蒙着白布、什么也看不到的陆扶光:“看不见,也可以做。”
他看着她,说:“我会为你将墨与针备好、送到你的手中。每一针应当刺在何处,我也能说与你听。”
这些字句平淡,但若细想起此事,小郎君说的便几近艳情了。
可说出这些话的少年,声与色还是定如清正水,反而是听着的小贵人直起了身。
她小兽般尖尖的牙齿又同下牙磨了起来,但却不是因为不悦。
今日她说了许多谎话,但想要将那幅点青刺完,却的确是她在陆云门策马接住她落下的那朵牡丹花时、猛然裹住她心脏的声音。
不想再等了。
今天就要在他身上完整地刺上她的花押。
她要马上就看到那头等同于“陆扶光”三个字的赤红麒麟“烙”进他的肌与肉,她要好好地在这件独属于她的东西上写上她的名字——
但在意识到她的眼睛又撑不住了时,她便果断熄了这个心思。
看不到他的脸,辨不清他的反应,此事顿时就失了很多趣意,想一想都觉得兴致缺缺。
可是,如果照他刚刚所说的做……
正因为眼睛看不到,这件事反而变得更有趣了。
因为,最近,也许是太频繁地察觉出了她对眼睛不能视物的不耐烦,陆云门为了方便她听清他在哪儿、在做什么,每回专门来见她时,他总会随身戴些会发出声响的饰物。
他的腰间、颈上,踝,腕,甚至指节,都戴过。
可由于陆云门只在她看不见的时候戴,陆扶光至今也不知道他戴着那些东西时的样子。
不过,她对此正觉得新鲜,所以也没说过想看,只是吩咐下人快马加鞭去她府里那间装满了奇珍异宝的金屋里取来了一对陶铃。
那是件千年前祭祀用的古物,铃体上阴刻了整圈的兽面纹,阴邪又冷峻,传至今日,晃动时铃仍有声响且如击凌敲冰,每次听到,都很容易让她想起范阳的隆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