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叫人用长长的细链将它们坠住,做成了一对耳饰,另一端正好可以扣在人的耳廓骨上。
本来是想等过阵子她的眼睛无恙后,让小郎君戴着它、俯到她的身下陪她玩的。
但如果此刻让他戴上,一会儿点青时,它们便会随着他脖颈的轻仰而动起来……
尖牙擦过舌侧,微微的疼。
小郡主侧了侧耳朵,忽然将头扭向一方,似乎是刚刚才意识到、又似乎是对这人的没有眼色而感到太过不可思议,她的脸正对着章铎,启唇问道:“太医令,竟然还在屋子里吗?”
第170章
170
章铎还在想着郡主之前的话,忽被提及,他下意识疑问地“啊”了一声,接着便回过神地马上收拾东西要走。
但在脚刚要抬起时,他又琢磨出了不对劲:“郡主眼疾正值治疗关头,可不能胡乱行事,动情动怒皆为大忌……”
又是这句话。
惯爱由着性子的小郡主才不想理睬。
可下一刻,她就意识到身边的陆云门向着章铎抬起了头。
他肯定将章铎的话听了进去、又要遵什么医嘱了。
陆扶光立马就要不高兴。
但忽然间,她想起了他之前在看到她故意弄伤自己时眼中的痛楚。
顿了顿,小贵人最终还是压住了脾气。
而章铎那边还未劝完:“郡主……”
“郡主。”
这时,酡颜的声音也在屋外响起,正与章铎的那句“郡主”交叠在了一起。
“什么事?”
陆扶光问的是酡颜。
她正治着眼疾,若不是有了要紧事,酡颜不会在此时相扰。
“是您进屋前让我去留意的事。”
酡颜答,“方才定下了,说是马上备晚膳。”
小郡主不做声了。
可面上怫然昭著,比她发现今日不能听到那对陶铃在陆云门身上作响还要不悦许多倍。
“我知道了。”
陆扶光告诉酡颜,“派人去太孙妃那儿,说我今日同她相处得实在投缘,回来后思来想去,总觉得还有一肚子的话想与她说,若她有空,现在就请赏光过来。”
“是。”酡颜领命后,站在屋外未动。
小郡主的话果然还没说完。
“就定在棋屋吧。”
她边说边起身,“自上次在那里玩过后,我也有一阵子没有再去了。”
见她要走,章铎连忙道:“郡主,施针还未……”
“离下一次施针不是还有差不多两个时辰吗?我在那之前便会回来了。而且,我既不会动情、也不会动怒。”
虽然是回着章铎的话,但她的头分明在向着陆云门仰起。
说完后,她抬起她戴着牡丹鲜花镯子的手,将小郎君朝着章铎那边推去。
“正好趁着这会儿我不在,还有什么禁忌的,您都交代给这位小郎君,说给他听、比说给我听有用,”她对章铎道,“他可比我听您的话。”
——
在得小郡主相邀前,陆品月正吩咐着下人,要她们备好吃食,等陆云门回来后、就叫他去她那里用晚膳。
这事儿她从未做过,可今时不同往日,这位原本于她毫无用处的胞弟可是与扶光郡主过从甚密了。眼下,她可是有许多话想要同他说。
但既然陆扶光想要见她、还迫不及待地说现在就想见,那她自然要先应了这位小贵人的约。
想着那儿多半也是设宴游园,陆品月还有意妆扮了一番。她本就生得貌美,这会儿便更若一朵香培玉琢的芙蕖了。
可刚群仆簇拥地赶到,她就见陆扶光身边那个似乎名为“酡颜”的贴身侍婢提着灯笼向她迎近行礼,要引她单独到棋屋去。
那位下柯烂棋的小郡主,这会儿竟要同她弈棋吗?
陆品月眼睛望着灯笼罩子上辨不出故事的水墨连环画,眼底却尽是对陆扶光的暗笑。
她开蒙前便随着家中的棋士学弈,《千字文》还未读通,打过谱的书就已经高过了她的头。从长安到东都,能在棋盘上胜过她的人寥寥无几。
而陆扶光在弈棋上的能耐有几斤几两,她也再清楚不过了。数年前,她便在陆扶光被宫中的棋博士教导棋艺时旁观过几回,此后也曾在宴上与陆扶光有过一遭手谈。
那次,为了不让陆扶光输后难看,她可是费了好一番周章才将棋下成了平局。
没想到她演得太真,倒叫小郡主真以为她们两人棋力相当,还想要再与她下……
但今日,陆品月却不欲再做什么平局。
她想,既然是陆扶光有心要同她亲近、想必就算输了也不会同她翻脸,那她便该好好地赢上一场、叫小郡主钦佩于她的才能、此后有意无意替她扬名才是。
虽然不公平极了,但这位小贵人在女皇面前的一句“太孙妃擅弈”,为她带来的名声便远顶得过她亲手赢下百千盘棋局了。
抱着这般踌躇满志,陆品月踏进了已香气盈盈的棋屋。
陆扶光就盘坐在屋正中的榻上,额间花钿鲜红、颊侧斜红正艳,看着像是刚梳妆过。
可她红绳系起的双髻垂挂在面颊两侧,髻上除了两朵不算值钱的翡翠宝钿外再无他物。穿着的蜜合色圆领小袖长衣上,素得只有几朵宝相花,宽松得罩在身上,腰间也只系着寻常佩囊。
便是稍有点钱产的商户家小娘子,都会打扮得比她还要华丽些。
陆品月一下儿便觉得被冒犯了——主人家如此穿戴待客,那便是对来客极不重视了。
她就算病到几乎无法下榻,旁人来探病时,她也从来都是衣饰规整。对来的人越是重视,她的穿戴便会越是精心……
但这不满刚在心中掠过,就被陆扶光的一声欢快的“品月阿姊!”打散了。
这一声,几乎将她此前所有的念头都确凿了。
如果不是为了陆云门,赤璋长公主府的郡主,哪里会私下将她称呼成“阿姊”呢。
“品月阿姊!”
等她走到榻边,小贵人又开始唤她。
“您来得太好了,我正自己与自己下棋下得无趣,盼着有谁能来陪我解闷儿呢!”
陆品月也正盼着要同陆扶光对弈一局。
可是……
陆品月看着眼前。
没有棋盘,没有棋奁。
陆扶光身边的几上,只摆着一只燃着蜡的高烛台和一个双鸳纹海棠形的银盘,银盘里不满地放着两三颗饱圆的柿子,在烛下染得血红。
除了这个,便只有在她膝上躺着的那只黑猫了。因它正缩成团在舔爪子,蜷得太厉害,一时辨不出到底是什么品种。
小郡主却像是真的嫌闷坏了,在催着陆品月坐到对面后,马上愈发兴致昂扬地又出了声:“淡曙,将原来的棋都撤了,重新座子。我要与品月阿姊好好下一局!”
循着陆扶光吩咐的方向,陆品月扭过头。
这时她才发现,因这屋子里的烛燃得太少,她进屋便只瞧见了亮堂处的陆扶光,没有留意屋子角落还有放着的旧棋盘和一名跪坐于棋盘前的侍女。
不过,就算留意到了,那侍女也属实不起眼,一吸一呼俱不闻声,无端地就引得人不舒服。
“阿姊,这局便由我先手。”
陆品月还没回头,小郡主已经闭上了眼睛,开口便道:“淡曙,去三三。”
盲棋?
陆品月极快地又看向了那名跪坐在棋盘前的侍婢。虽然看不清棋盘,却能看到她正拿起白子、无声地将其落上棋盘。
是盲棋。
没错。
陆扶光要跟她下的是盲棋。
但这怎么可能?
当年陆扶光连对着棋盘下棋都下得一塌糊涂,怎么可能士别三日便能与人下盲棋了?
——不过烛焰随风一摇之间,她的心中便起了万千个念头。
可棋局已起,一子已落,由不得她再想其他。
她逼迫自己摒去全部杂念,垂首将面前小几当做棋盘,在心中将纵横数道路线急急画于其上,然后,座子四枚,白子三三!
一切布好后,盯视着“棋盘”的陆品月终于开口,下出了自己的第一手。
最初,她还能“看”得清棋。
可十几子后,她就吃力起来。
只一瞬没有聚精,那片棋盘便骤然模糊了,横线纵线蛐蟮般蠕动不止,黑子白子也如星在闪,即便咬牙凝神将它们稳住,可不过须臾,它们就又像活了一样。
不能乱。
要记住。
每一颗棋都要记住!
但她越是这样对自己说,那些棋子就越是跳动得厉害。没多久,连原本记牢的那几步棋也开始乱了。
胃中烫得如被炭灼,陆品月压住将小几掀翻的冲动,手指慢慢抚上喉咙。
只用像往常那样轻咳几声,再称自己身子不适、经不住过盛思虑,就能推掉这局莫名其妙的盲棋……
就在这时,陆品月忽觉眼角余光金波曳动,更觉心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