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给你说了不让出去,你怎么就不听?”
阮阮半靠着床头,耷拉着脑袋不说话,面上神色恹恹的,她还犯晕呢。
阮夫人的批评一如往常地得不到回应,但也一如往常地不耽误。
“先前还觉得你和卫二郎相配,现在这么看来,你们俩分明是一个塞一个的幼稚,真要凑一起,天底下的祸事还不都得叫你们给闯个遍?”
她说着愈发觉得气不打一处来,“总归卫家这两三年都不能来邺城了,我索性去和卫夫人说这亲事还是就此算了吧,权当为咱们两家都好!”
这话说出来阮阮倒是从晕乎中清醒些了,拍着心口抬起头来,“您这话当真?”
“那您快去吧,我原也就不想嫁人。”
“诶!”
阮夫人听着一咂嘴,“你这丫头……我现在和你重点说得是婚事吗,我是说你不听话的事!”
阮阮忙不迭地点头,“是是是,是我不懂事了。”
“母亲我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会不听话,您今儿先放过我吧,我现在太难受了,整个人内里都像是搅了起来……呕……”
她说着便做西子捧心状,装模作样捂住了胸口。
那瞧着娇弱得很,配上她泛红的眼尾,最是惹人怜爱,阮夫人看着气无可气,还是算了。
“你说你呀,这回闭门思过一个月也好,就静心在家老实待着吧,没事儿去跟你妹妹一块儿多看点儿书。”
阮阮忙乖巧点头。
说着话,石玉从外头进来,说是小公子醒了哭闹不止,请阮夫人回去看看。
阮夫人便不耽误了,这头便嘱咐阮阮好好休息,兀自站起了身。
临着出屏风,阮阮想起来在身后追问了句:“母亲说婚事算了,是作数的吗?”
阮夫人回头觑她一眼,“算了算了,这亲事先不议也罢,卫二郎心性到底是不沉稳,把你这糊涂虫交给他,指望你们俩以后一块儿玩泥巴吗?”
亲娘一旦吐槽起来,通常都是毫不留情,还极度一针见血。
阮阮撅了噘嘴,却发现自己根本无力反驳。
躺床上兀自平静了会儿,阮阮回想了下今日一天的鸡飞狗跳,她这辈子都还没那么出格过呢。
她其实蛮喜欢和卫霁一道相处的,不管是昨天几个人一块喝酒,还是今儿被他带着跑了小半座城,虽然骨头都快颠散架了,但她其实没有生气,反而觉得有点刺激。
可她的这些喜欢却好像只在于和他一起玩儿,提起婚事,她内心里似乎就不那么愿意了,甚至还有些抗拒。
但是对于做霍夫人,阮阮就挺愿意的了。
她想了想,深觉自己骨子里,大概就是个恋慕权势的肤浅女人吧,唉!
装模作样轻叹一口气,心里正鄙视自己呢,见画春从外头端着甜汤进来,到了近前一看,红木托盘上还放着一封信。
“这是谁送来?”
阮阮看见了便问了句,伸手去拿时,心里想着:难不成是霍修为了方才当众罚她之事,又暗搓搓来哄她了?
画春回道:“是卫公子身边的小厮送来的。”
“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卫夫人当真是气坏了,他们约莫明儿早上就会离开邺城,小姐又在思过,卫公子挂念以后怕是见不到,便写了封信来跟小姐告别。”
阮阮打开信,看了个来回,眉间郁郁的,“这也算是我连累了他吧,不然霍修没道理对他罚得那么重,现在可好,全城的人都在看他的笑话了。”
她长长地唉了一声,随手将信纸放在膝头上,接过画春手上的甜汤,准备喝完了给卫霁回封信,嘱咐他好好生活,别再记着她了。
但喝汤时不小心,汁水沿着勺子底,落下了两滴在信上,干了后,瞧着像是泪水的痕迹。
这晚上阮阮心里揣着事儿,没能睡好觉。
半夜里,做梦梦到霍修满脸凶神恶煞地出现在她面前,抬手一把提拎起她,面前景象一转,脚下突然变成了一片冒着黑烟的熊熊火海地狱。
霍修恶狠狠对她说:“你不是答应我去和卫霁划清界限的吗?怎么还越划越近了?”
他指着脚底下滚烫烫的岩浆,“看到了吗?说谎的女人都会被扔进去,烧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别扔我!”梦里的阮阮哭得肝肠寸断,一双手紧紧抱在他腿上,嚎啕道:“我本来真是去划清界限的,也不知道怎么就那样了!”
霍修眉头一皱,“你还不知道?你们都抱一起了还不知道?骗人精!”
阮阮欲哭无泪,“我没有骗你,以后也不会骗你了!我发誓,要是再骗你,我就变小狗儿!”
发了这么大的誓,但凶神霍修依然不肯信她,手臂一伸,拎小鸡仔似得抓着她后脖颈的衣领把她悬在半空中,“你骗了我多少回心里没有点儿数吗?”
他斩钉截铁:“我可不会再信你!”
“呜呜呜……”
阮阮在空中胡乱扑腾,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劝他:“霍郎,你可以不信我,但是你要想好,扔了我你就永远失去我了,再也没有我这么漂亮温柔又可爱的小美人儿陪你了,你怎么舍得呢?”
她一番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但凶神霍修只冷冷一笑,薄情寡幸极了——
“世间美人千万,扔了你,自会有更漂亮更温柔更可爱的小美人儿来陪我,你自个儿安息吧!”
他说罢松开手,冷血无情地站在岸上,眼睁睁看着阮阮扑通一声掉进了岩浆里,转眼就被吞没地干干净净。
“啊!烫烫烫……”
阮阮打着滚儿从噩梦中醒过来,哭喊不止,仿佛那床不是床,而是块烧红的铁板。
外间守夜的绿芽儿闻声进来,撩开床帐,打眼儿便瞧着她顶了一脑门儿的汗,眼中浑浑噩噩,忙唤:“小姐别怕,是奴婢,奴婢在这儿呢。”
阮阮才止住了声儿,谁知扭头一看,入睡前放在枕头边儿的信不知被谁捏成了一团,胡乱丢在了脚踏上。
她心里一惊,蹭地起身,疑神疑鬼在房中四处看了看,却没任何发现。
遂问:“你今晚是一直守在外面,没见旁的人进来吧?”
绿芽儿被问得一头雾水,回道:“奴婢就在外间横梁木下头,打戌时末到现在没合过眼,没有见旁人进来啊,小姐指谁?”
“噢……那就好!”
阮阮听罢长舒一口气,心道:或许是她自己梦中害怕,胡乱挣扎之际无意识将信纸捏皱的吧!
她拿出手帕擦了擦额头的汗,悻悻说了声没谁,便教绿芽儿下去了。
但后半夜闭上眼,却再也没能睡着。
躺在床辗转反侧上跟外头烙煎饼似得,两面煎了无数回,终于熬到了天亮。
画春早晨来上值时,阮阮还在床上躺着,眼圈青黑,双目无神,从一朵娇花儿变成了一朵被霜打过的娇花儿。
“小姐这可是怎么了?”
她手中捧着裙子上床前,见自家小姐没反应,伸手轻轻在阮阮胳膊上摇撼了两下,“小姐您这是……骑马后遗症?”
阮阮发了会儿怔,苦着脸冲她摇头,“我昨晚上梦见霍修了。”
“啊这……”画春是个正经人,但有时候脑子也有歪了的瞬间,难为情地看她一眼,“春梦?然后,累着了?”
阮阮一听,眼圈的青黑似乎都更重了,长长嚎叫了一声,“不是!”
她瞪画春一眼,坐起身来酝酿了一番,娓娓将昨晚的噩梦如实说与了画春听。
临了又问:“怎么办,我现在有点儿害怕,万一他某天真的潜进来狠狠教训了我,然后转身去找别的小美人儿怎么办?”
潜进来和去找别的小美人儿貌似两个没多大关联吧?
画春听着不太对劲,实话问了:“那您到底是担心他来,还是担心他找别人呢?”
“唔……”
阮阮又被她直击灵魂的问题给难住了,半晌没答上来,想了好一会儿也没想明白,烦躁起来,“哎呀管他呢,爱来不来,爱找谁找谁!”
她掀开被子下了床,双臂伸开穿衣裳,前言不搭后语道:“在家闲着也是闲着,用过早膳咱们去看乐天读书。”
所谓闭门思过便要有个闭门思过的样子。
那厢阮夫人一声令下,也禁了外头方葶蕴等一干小姐们想方设法再来看阮阮,教她难得静下心来,陪着阮乐天一道跟先生读书。
这日,先生给阮乐天上课讲《论语》,以君子之道教导于她,篇中有一言谓之曰:“君子耻其言而过其行。”
阮乐天年纪小,但是个小正经,冲先生点头道:“这话我懂,为君子者,会以自己言行不一致为耻,请先生放心,我往后定会做个言行一致之人。”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阮阮在一旁尴尬地缩了缩脑袋,论起来,她那么三番五次地言行不一,真说出去,只怕是连阮乐天都要嘲笑她了吧。
接下去的课没心思听了,她寻了个借口回兰庭院,当晚果然又做了跟先前一样的噩梦,而后一连几晚都是一样的梦境。
她睡不好觉,备受煎熬。
思过第十日,阮阮没去用早膳,也没去读书,起身后坐在软榻上发了会儿呆,便唤来画春,仔细从腰间取下来一个装着平安符的小荷包递给她。
叮嘱道:“你把这个送去霍府。”
画春拿着小荷包顿了下,思忖问:“小姐这是想霍总督了?”
阮阮脸一皱,忙说不是,“我才不想他呢!”
她语焉不详,说着伸手在画春手上推了下,催道:“快些去吧,再打听下他收到东西是什么反应。”
这一等就等了一个时辰,上午巳时左右,画春从外头回来了。
她进屋来,遣退了两个婢女,凑到阮阮跟前回道:“小姐,荷包是给出去了,但递东西进去的小厮说,大人教小姐静心思过,别试图想法子提前出门。”
“嗯?”阮阮皱起眉来,“他这是什么意思?他以为我是在贿赂他吗?”
画春不说话,但此时无声胜有声。
阮阮看着哼一声,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不出去就不出去,看着吧,往后就算他求我出去我也不出去了!”
脾气发一通,阮阮倒理直气壮了许多,这晚上总算睡了个安稳觉,再也没做相同的噩梦。
思过之期转眼过了大半,那厢被遣返回徽州的卫霁应当是到家了,命人又给阮阮捎来一封信,还随信附赠了一堆徽州的特产。
他在信中只字未提阮家取消议亲之事,也不知是还未听说还是有意为之。
信中言语轻松,只同她说了许多徽州有趣见闻,各种好吃的好玩儿的洋洋洒洒写了六页纸。
临了再邀一句:“你若是自己来瞧才知道,光听我说根本不及徽州好处的十分之一,咱们相识便是朋友,他日你有空,可与方小姐结伴而来,我定当好好招待你们。”
他把话说得十分爽快,将自己放在朋友的立场上,以免教自己显得咄咄逼人,况且邀请之际连方葶蕴也带上了,真像是海阔天高任鸟飞的豁达洒脱。
阮阮原本她也不相信两个人见一面就能真的念念不忘,见他如此潇洒,便觉得他是听了自己的劝,是准备放下了。
这厢吩咐画春备笔墨,她端正坐在桌案后想给卫霁回信,提笔悬在纸上又犹豫了会儿,脑子突然灵光一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