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上首坐的端正,十足一家之主的气势,不容人质疑。
看了看一旁的阮夫人,阮行舟又说:“这事儿我和你们娘也商量过了,你娘自从十三岁跟着你们姥爷背井离乡来邺城,多少年没回去过了,去年你们小叔添双胎,咱们也都没去,你们这次回去正好也瞧瞧他们去。”
这话说得没有商量的余地,阮阮不乐意得很,她还惦记着霍修三四个月后就要回来娶她呢。
遂问:“那咱们这次过去,不会要在老家过年吧……”
她说着,那嘴都要噘到天上去了,但阮老爷权当没看见,点头嗯了声,“路上都得一个多月,去了就多玩会儿,明年开春儿了再回来。”
阮阮顿时好长一声哎呀,可没等说话呢,教她爹沉沉横过来一眼,又硬生生憋回去了。
回到兰庭院,她都憋屈坏了,但霍修不教给写信,她怕霍修回来找不着她,便教画春去给孟安居传个口信,到时候霍修回来,好说给他听。
“我这两天就要回云和老家去,你回来看不见我,可别误会我同人家私奔了啊。”
第四十四章
月明星稀,旷野上的夜风吹在旗帜上猎猎作响。
营帐外有侍卫疾步而来,呈上信笺一封,霍修打开来,上头只有简短一行字——
除夕夜,龙牙关定则四方皆定。
龙牙关是何地?
出东疆以南边界不过二百里,西境境内第一险要关塞,守着东疆西境两域入镐京的咽喉之处。
西境常年驻守鹰击骑兵震慑边界依;华外敌,若镐京现烽火,鹰击军千里奔袭,十日内便可勤王救驾。
霍修要做的,便是掐断这咽喉。
他立在烛台边,抬手将信笺焚了,吩咐一旁的记事官,“送拜帖至耿士忠,本官与恒昌郡主同游东疆,送郡主归程时将过路西境,到了他的地界儿,届时还请他通融一二。”
话毕,又传了两名军中将领邓亭、方与,命二人率军绕道恒扬山,在月河流域隐匿待命。
另派百名死士,先行扮成商旅过客,潜入龙牙关附近城镇。
一应安排下去,营帐外正敲过亥时的梆子。
霍修神色已有些倦了,懒懒靠进椅背里,闭上眼,脑海中浮现的,尽是阮阮的模样。
人有了牵挂便和从前不一样了,容易瞻前顾后,也容易畏首畏尾。
从前他上战场,那些邑人一个个茹毛饮血,手上一柄弯刀专取人项上首级,但无论多险峻的形势,他也没这样辗转过。
现在却大不同了,一支鹰击军、一座龙牙关就让他眉间凝出浅淡的痕迹。
霍修觉得自己变得特别怕死,因为心底里舍不得阮阮,怕死了以后就见不到她了,一心只想活着,风风光光把她娶进门。
走时留下话,教她不准寄信,可现在瞧着,听不见她的甜言蜜语,倒是他先开始念得心慌意乱了。
乖阮阮这会儿应该已经入梦,他沉口气,忽然很想抱一抱她,再亲一亲她……
***
十月出头,阮家正在准备回云和的行程,府里忙忙碌碌不停,到处都是往来行走的仆从。
阮阮趴在窗边拿根孔雀翎逗旺财,画春在屋里带着绿芽儿给她收拾行李。
她百无聊赖时,只能对着旺财自言自语,“那时说让你揣着我,你偏不答应,现在好了,我要去别的地方了……”
说着又问旺财,“都这么久没见了,你有没有想我啊?”
旺财跳起来咬空中的孔雀翎,一口扑了空,对着她“汪”一声,阮阮古怪挑了挑眉,“那我就当你说想了啊。”
旺财又“汪”一声。
阮阮没忍住笑,捂着嘴自个儿把自个儿乐得花枝乱颤。
启程的日子就是明天,她乐够了,仰头往头顶的云层里瞧了瞧,看时辰差不多,便出门往如意馆去。
方葶蕴今儿在如意馆包了场,要为她践行。
到了地方,阮阮从车窗里望出去一眼,才瞧着那馆中十足热闹,大堂里摆了台子,请的是城里顶尖儿的戏班子,里头进进出出,多得是些公子少爷、千金小姐们。
嗬,摆出这么大的阵仗,不知道的怕还以为方葶蕴要给自己招亲呢……
方葶蕴携她下马车,到了里头一路直上二层围栏旁的看台,大手一挥,教底下戏班子换曲儿。
“瞧好了,这可是我特意教人家给你编排的。”
底下咿咿呀呀开场,看了个开头,阮阮才明白过来,这是个千金小姐被歹人掳走,但小姐凭借机智,成功逃脱并报官捉拿了歹人的戏,再添油加醋些跌宕起伏的情节,引得看戏众人连连叫好。
众人大多也都听说了阮阮亲身经历之事,便把那戏信以为真,一个个看过来尽是赞赏,倒教阮阮越发觉得汗颜了。
其实她当时一点儿都没有很机智,还吓得嚎啕大哭,全靠霍修自己找来的……
但这厢一场戏未完,大堂戏台子上突然围过来一群方家家丁,不由分说打断了台子上的伶人。
领头的正是方继业方青禾兄妹俩。
这俩人,一个刚从大牢里放出来,一个才毁了容还带着面纱,凑在一块儿看,真像是那江湖话本子里的恶霸双匪。
“阮乐安在哪儿呢?出来!”
方青禾站在台子中央环视四周,未等再抬头,方葶蕴在上头栏杆上探出半个身子,同她对阵。
“你们俩什么意思,大庭广众下跑来砸我的场子,还嫌自己个儿不够丢人是吧!”
方葶蕴说着便气冲冲要下楼,方继业在底下劝了她一句,“二妹,今儿这事儿你别掺和,青禾只是来同阮乐安算账的,咱们俩都不能插手。”
这俩人向来有嫌隙,众人都是一清二楚,听这话说得,难免兀自看起了好戏。
方葶蕴见阮阮脸色不太好,这便要下去撵人,但却被她捏着手腕拉了一把。
阮阮自己出面,从栏杆上居高临下警告方青禾,“你自己想清楚自己都在胡说些什么。”
她在提醒方青禾,霍修说过,管不好自己的嘴,那就当心自己的命。
方青禾那时也确实被恐/吓住了,回来憋着一腔怨气半个字都不敢吐露。
但现在不一样了,霍修还不是跟着镐京那个郡主走了,权势当前,她阮乐安顶多就是个被人玩剩下的货色,这会子去踩一脚也就踩了,可没人给她出头。
方青禾抬头瞧着阮阮嗤笑了声,“噢,还威胁我呢,怕我说出来你背地里做花魁的事啊?”
阮阮脸色一霎红了又白,气急了,一边抬手指着她教住嘴,一边提了裙子,不顾画春和方葶蕴阻拦,匆匆便往楼下冲过去。
但她的脚步哪儿有方青禾的嘴快,只听那边儿笑得更放肆了,又冲着楼里一众人,道:“大家还不知道吧,咱们冰清玉洁的鄞州第一美人,先前那可是爬上过霍总督的床!”
“当初百花宴的衣料,就是她“好心”让给我的呢。”
“还有这次我同她一道被歹人所俘,什么千金小姐智计脱困,那是霍总督的未婚妻找上了门,要收拾她,而我却因为那匹衣料成了替罪羊,被人毁了脸!”
方青禾说着当众揭下了面纱,“看到了吗,这都是拜阮乐安所赐,什么第一美人,分明是第一荡/妇吧!”
她脸颊上一道寮长的口子已经结痂,大笑的时候扯动那条疤痕,显得神情有些扭曲。
“你住口!”阮阮到台子跟前,整个人都气得在发抖,不管不顾两步冲上去就要打她,“再敢胡说八道,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但她那么个小身板儿,就算盛怒之下,对方两个家丁也能拦得死死的。
偏方青禾有恃无恐,越发叫嚣起来,“大家要是不信,问问程家表兄,他可早就知道了,只是可怜痴情人,阮乐安没将他放在心上。”
这话一出,众人的目光一时都随着方青禾看去,才发现大堂角落处,脸色铁青的程明棠。
“表哥……”
阮阮从没有经历过这样的难堪,惊疑不定地望过去,却没能看清程明棠脸上的神情,只看到个落荒而逃的背影。
现在好了,一个能为她辩解的人都没了。
她面上怔住了一霎,面前两个家丁颇为嫌弃的推了一把,阮阮脚下不稳,险些跌倒在地上,幸好教身后的方葶蕴和画春扶住了。
整个如意馆里的人都在瞧她的笑话,指指点点,目光像是尖锐的利箭。
阮阮能想象到,不过片刻,那些污言秽语就会传遍整个邺城,她胸口里一口气有些喘不上了,一来二去,眼前一黑,直接晕过去了。
***
“阮阮……”
也不知过了多久,阮阮好像听到霍修在耳边唤她,他声音忽远忽近,教人有些虚无缥缈的错觉。
她不太愿意睁开眼,但霍修的声音还在耳边,奇怪又温柔,一遍又一遍地唤,“乖阮阮,该起来了。”
“你回来了?”
阮阮闭着眼喃喃了句,听见他嗯了声,“我舍不得离开你,往后都在你身边,哪儿都不去了。”
“真的?”
她这才愿意睁开眼睛看他,一下子却怎么看不清,像隔了层雾气似得,也看不清身在何处,只知道自己正偎在他怀里。
霍修搂着她,指尖轻轻在她眼睛上抚了抚,问:“眼睛怎么哭肿了,又受委屈了?”
阮阮这才想起来在如意馆受的委屈,心里憋闷了一口气,鼻子一酸,忽地抬手猛在他胸膛上捶了一下。
“还不是都怪你,你个不负责的坏男人,谁教你不赶紧娶我,现在外头的人都在笑话我了!”
霍修任她打骂,只双臂搂紧些,温声哄着,“乖阮阮听话,等我回来就娶你,等我回来……”
他都不问谁欺负了她,也不问发生了什么事。
阮阮不乐意,在他怀里挣扎起来,“你总是这样说,要我等,但我现在还怎么等,也不想再等了,你要是真心喜欢我,现在就得娶我!”
霍修低头看了看她,这次却格外的宠溺,抬手在她鬓边抚了抚,含笑应了声好。
随着他点了头,周遭景象骤然一变,处处张灯结彩,入目都是鲜艳的红。
阮阮低头看自己正红的裙摆,抬起头,便见他也穿一身大红的喜服,站在面前朝她伸出了手。
环视四周,宾客如云,再没有人敢说半句闲话。
霍修牵着她入内堂,上首的人也看不清,但阮阮也照礼数行了礼。
三拜后,礼成,即刻有人高呼一声送入洞房!
廊檐下有人“哐当”地一声敲在铜锣上,阮阮猝不及防,惊得全身忍不住一颤。
浑身好似失重了一刹那,双腿无意识地蹬了下,耳边随即绵延开茶杯碎地的声响,和屏风外女人细细的抽泣声。
她呆呆睁大眼睛看着头顶的花帐许久,梦醒过后,整个人被强烈的怅然所笼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