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婧华毫不犹豫道。
她怎能、怎能嫁?!
阿史那苍闭眼,随后猛地睁开,两步上前抓住萧婧华双肩,绿眸里似有红意浮现,后槽牙咬紧,声声质问:“我何处令你不满?让你如猛兽避之不及,甚至宁愿嫁给一个早已被你舍弃之人?!”
“放开郡主!”
屋檐上响起觅真的呵斥,眼见她要拔剑跃下,萧婧华忙将她唤住,“别下来。”
“我没叫你们,不准下来。”
觅真迟疑片刻,收回了剑,瞪向阿史那苍。
萧婧华深深吸气。
男人俊美面容近在咫尺,她望着那双漂亮眼睛,仿佛能看清沉在深处的不解痛楚。
她第一次,认真对他道:“你很好。”
阿史那苍并未得到宽慰,“那你为何不嫁我?”
萧婧华轻声问:“草原对你来说,是什么?”
他毫不犹豫回:“我的家乡、领土,我的登上王位的见证者,永远不能舍弃的长生天。”
萧婧华蓦地笑了,“与我而言,京城同样如此。”
阿史那苍微愣,“什么?”
少女仰着脸,远处灯火葳蕤,不及她眉间煌煌笑意。
“我自幼在京城长大,这里的一砖一土,一瓦一木,皆印在我脑海深处,不能忘怀。你说的草原,我从未去过,未来或许能见一面,可不管怎样,无论身处何方,我终究还是要回到这里。”
萧婧华轻声道:“这里有我的亲人,我的朋友,我无法割舍的一切。”
“我年幼丧母,父王为了母妃,也为了我,绝了续弦的念头。他孤身在王府守着母妃的灵位,守着我过了十几年,我若随你远嫁,那无异于活生生割下他的心头肉。”
“倘若要他后半辈子在这王府里,眼睁睁看着别家欢聚团圆,听着欢声笑语,一天天,一夜夜地等着,候着遥远北方的来信,我怎么舍得?”
少女声线已带了颤抖,她略微哽咽道:“父王是这世上最爱我的人,阿史那苍,我绝不可能留下他一个人。”
父王惨死的画面不断折磨着她,此事一日不调查清楚,她一日不得安宁。
在这种时候,她断不会离开京城。
凤眼蓄着水光,萧婧华抬眸,静静望着眼前的男人,轻声道:“你明白了吗?”
对上她的目光,阿史那苍落在她肩上的力道松了。
“若你当真对我情根深种。”萧婧华缓声而笑,琥珀色的眸子里淬着光,眼尾轻轻一动,高傲而矜贵。
“你可愿舍弃草原的一切,留在京城?”
她凝着他,“你若留下,我便嫁给你。”
阿史那苍低头看她。
二人目光相对,谁也不曾退缩。
晚风寒凉,风声猎猎,鸱鸮叫声在空旷夜中回荡,盖住了树后轻微沙响。
许久,阿史那苍松开她,看向黑夜中的北方。
“阿史那是北夷王姓,‘苍’这个名,是我阿娜取的。你可知它在北夷是何意?”
萧婧华:“何意?”
“是天神。”
面前似浮现了女人柔美清丽的脸,阿史那苍眉间带着显而易见的温柔。
他低低笑道:“我阿娜的前半辈子,过得属实凄惨。她原出身大户人家,后来家道中落,被卖到商户家里当丫鬟,扫地浆洗,挑水洗碗,样样都做,甚至动辄被打骂。在家时,我外祖父外祖母视她为掌上明珠,她何曾起早贪黑做过粗活?原本一双柔嫩的手,没多久就不成样了,又生茧子又生冻疮。”
“偏她生得好,被那商户家的少爷看上了,想纳她为妾。那家的少夫人是个善妒的,面上干脆应下,暗中使计把少爷调走。少爷前脚走,她后脚便把我阿娜卖到了北方一座窑子。”
“那段日子,她从未对我说过,可我知道,她心里苦。”阿史那苍望着天,“后来,她遇见了一生挚爱。”
萧婧华轻声问:“是你父汗?”
阿史那苍嗤笑,笑音里满含讽刺,“他不配。”
他道:“那人是个小部族的首领,对我阿娜一见钟情,打了好几个月的仗,终于凑齐了赎她的金银,将她带离了魔窟。”
“原本,他们该生几个孩子,在草原上过安生日子。可就在她生完我阿恰的第二年,王族骑兵踏破了小部族的营帐。那人战死,我阿娜带着阿恰,成为了女奴。”
“阿娜放弃被她的丈夫重新养回来的尊严,只为了给她的女儿要一口奶水。可阿恰还是死了。”
阿史那苍笑了声,“也不知她怎么想的,竟想去刺杀可汗。到头来,不仅没成功,反而把自己搭了进去,被迫生下我这个孽种。”
他的语调极轻,“后来,阿娜偷偷为丈夫祭拜被人撞见,可汗大发雷霆,把她和我一起扔进了奴隶营。”
“这世上的事就是这么巧。”
阿史那苍枕着双臂靠在树干上,“曾经,她为了自己的女儿忍辱偷生,后来又为了给我这个孽种讨口吃的,对一群奴隶卑躬屈膝。区别是,我活了下来。不仅如此,她教我中原话,教我读书习字,给我取名‘苍’。”
“她说,愿我如苍鹰,无拘无束,自在翱翔。”
“可她不知,在北夷,‘苍’即是天神。阿娜既然为我取了这个名字,那我自然要做北夷的神。”
“我费尽心思爬到如今的位置,为的是让曾经所有看不起她,辱骂她的人,只能卑微地匍匐在她脚下。”
“不,不够,我要让整个北夷,再无人敢轻视她。”
“小金花。”
阿史那苍偏头,对萧婧华道:“你放不下你父王,我也不可能放弃北夷和我阿娜,留在京城。”
怎么能放得下?
那片草原承载了他所有的屈辱与荣耀,即便是死,他也只会战死在草原上。
他分明是笑着的,可萧婧华却觉得,他的眼睛好像在流泪。
似夏日的瓢泼大雨,告别了融融春日下满树如霞海棠。
如一场瑰丽绮梦,轻轻一碰便散了。
萧婧华牵起唇,细碎光点蕴在眸底,水眸莹莹,涟漪轻荡。
她轻声开口,“那,就这样吧。”
他们都有各自的坚持,绝不可能为对方让步。
既然如此,不必再为注定无法相守的人心伤。
阿史那苍取下腰间酒囊,拔出塞子仰头饮酒。锋利喉结滚动,喝完,他丢开酒囊,拇指抹掉唇上酒渍。
酒酿哐一声坠地,烈酒的气息在空中散开。
阿史那苍握住萧婧华双肩。
少女还未反应,她整个已经被男人禁锢在树干与他的胸膛之间。
“你做什么?”萧婧华拧眉,“我们不是已经说好了?”
“我知道。我只是……”
男人逐渐靠近,埋在她肩头,哑声道:“不甘心。”
萧婧华挣扎的动作停住。
良久,阿史那苍抬头,抓住少女的手腕,一把撩起她的衣袖。
白皙的肌肤骤然暴露在寒冷中,不禁起了一片小疙瘩。
在萧婧华震惊的目光下,阿史那苍低头,张口咬在少女白皙皓腕上。
他咬得极重,利齿好似刺破了娇嫩的肌肤,萧婧华感到一阵疼痛,眼里泛起泪花,刚要叫出声,一只大手捂住了她的嘴。
不知过了多久,阿史那苍终于把她松开了。
萧婧华低头去看,原本光洁的手臂上蓦地多了个牙印,仿佛雪地里无声绽放的血莲。
丑死了!
她正要呵斥,却见阿史那苍拿了瓶药出来,抹在她伤口上。
嗓音又低又哑。
他说:“这样,你就永远也忘不了我了。”
心上仿佛有什么东西重重一撞,萧婧华抬眸,怔怔看他。
第73章
收了药,阿史那苍放下萧婧华的袖子,将她的小臂连同那牙印一起盖住。
“我送你回去。”
是他把她带出来的,总要再送她回去。
训斥的话再也说不出,萧婧华抿唇,轻轻点头。
松开她,阿史那苍往后退了两步,“走吧。”
“好。”
萧婧华跟上。
屋檐上的予安觅真瞧见她动身,足尖轻点,飞身而下。
远处檐下灯笼散发着昏黄暖光,少女的影子影影绰绰,融入黑暗之中,再无法分辨。
树后。
有道身影脱力靠在树干上。
陆埕无力看天。
方才那一瞬,她在想什么?
是感动于阿史那苍炽热到毫无保留的感情,还是遗憾他无法为她全然付出?她说,只要他留下,她就嫁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