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口遥远,越来越小。
这说明她的眼神也在涣散。
潭水其实也不安静,伴着水流有无数声音回荡,父亲的声音,哥哥们的笑声,还有山林的风,还有马儿嘶鸣,似乎在催促她应答。
她不能答啊,那些都是假的,死去的,过去的,已经不存在的,她是真实的,还活着,如果她答应了,她就再也分不清真实和虚幻了。
虽然眼神在涣散,但她始终没有漂移视线,只看着井口。
砰一声,似乎有石头落入水中。
庄篱涣散的视线一凝,看到潭水涟漪,一个人沉了下来,再一眨眼人到了面前。
井口又变成了镜子,她看着镜子里的人,与自己面贴面。
有蛛丝从井口而落,缠住了她的手脚身体,就在蛛丝要向上拉去的时候,原本手脚无力悬浮的庄篱猛地抱住了贴近的人。
人影旋转,这一次没有人下沉,而是两个人影交织在一起向上而去。
哗啦一声,人跃出井口。
庄篱猛地抬起头,视线离开了手上的红宝石戒指,深深地用力地吸了一口气。
模糊的视线渐渐清晰,眼前是比潭底更诡异的画面。
黑色的大地,白色的天空,摇晃碎裂但被蛛丝缠绕的楼宇,不断在楼梯上攀爬又化作泥沙的男男女女。
有帝钟摇晃,有悬浮空中的黑洞,有琴音蛛丝漫天。
这边道法自然震碎涌来的人影,那边蛛丝大网试图遮住黑洞阻止万物被吸进去。
“真是热闹啊。”庄篱喃喃说。
“你——”沈青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庄篱转过头看向他。
炙白的天空下,如墨大地上,站着一人。
不是曾经只看到的一双眼,也不是通过上官月梦中的镜子看到的模糊的面容,这一次那人清晰可见。
他面容清臞,留着美须,怀中抱琴,白色的衣袍,气度儒雅。
只不过此时满脸震惊,坏了儒雅之气。
庄篱一笑:“沈青,终于见到你了。”
她神情欢喜,宛如旧友重逢。
沈青却没有喜,只有惊,视线也没有看她,而是看向她的背后:“娘娘——”
听到他的话,庄篱配合的转动身体,露出后背。
后背上贴着一个人。
或者说,她与这个人身子融在一起。
这一副姿态陡然展现,眼前的世界更添诡异。
“这就是你的娘娘啊。”庄篱的神情依旧轻松,还侧头越过肩头,似乎想跟身后的人打个招呼。
可惜没有人能看到自己的后背。
而背后的女子低垂着头,毫无声息,相比于眼神明亮,精神奕奕的庄篱,她像是没有生命的藤曼。
在醒来的主体面前,娘娘的确是依附的藤曼,她竟然又裹挟了娘娘的意识,就如同当初——沈青咬牙喝道:“放开娘娘!”
或许是因为震惊分神,原本被他牵引的蛛丝变得松弛,缠绕的庄篱的身子,也再次向天上黑洞飞去。
沈青回过神,拉紧了蛛丝。
双体身停止上浮。
庄篱看着他,笑了:“我可不敢放开她,放开她,你还会牵我?我肯定被这个东西——”
她抬起被蛛丝缠绕的手臂,指了指天上的珠子黑洞。
“吸进去。”
她的视线又看向四周,纵然有蛛丝大网阻挡,但还是有不少人影被吸进去。
他们从地面上升起,一层一层一层脱离消散。
“这些被你拉入梦中的人,他们被吸进去的是噩梦幻化的意识,等醒来这场经历就结束了,毫无影响,我可不一样,我要是被吸进去,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她又看向沈青,眼神幽幽,似乎哀求。
“你可要牵紧我啊,否则我和你的娘娘都要消失了。”
沈青眼中泛着冷森,视线也终于落在庄篱脸上,他深吸一口气,换做柔和的声音:“白篱,你现在带着娘娘睡去,我会解决这里,我也能保证,白锳伤害不了你。”
庄篱看着他,缓缓摇头。
“不行。”她说,“我来这里就是为了见你,现在终于见到了,可不能去睡。”
见他?沈青微怔,什么叫是来见他的?不是来见白锳的吗?
他要说什么,忽地双眼一凝,看到被蛛丝缠绕的庄篱,抬手一挥,手中幻化出一把长刀。
白色的夜空下,长刀散发着幽光。
“你想干什么!”沈青喊道,手中琴弦一拨。
牵引在庄篱身上的蛛丝陡然一紧,庄篱举起的手被拉的垂下来。
但手中依旧紧握长刀。
蛛丝被拉着颤抖,庄篱的手再次慢慢抬起,手腕翻转,长刀刀尖抵住了自己的肩头。
“我想干什么?”她说,嘴角绽开笑,“当然是,拆了它。”
伴着说话,她用力一推,长刀穿透肩头缠绕的蛛丝,刺入身后。
蛛丝,血花,瞬时飞溅。
“不——”
第一百六十五章 拆念
梦里是没有痛感的。
但一刀割下去,庄篱能感受到剧烈的疼痛。
她的身子发抖,宛如要碎掉。
但这很好,能感觉疼,就对了,说明对她来说这不是梦。
不是梦就好,如果是梦,毫无痛楚,把自己杀了,醒来又恢复如初多可笑。
因为太痛了,人有些恍惚,沈青的嘶吼在耳边回荡,忽远忽近。
但庄篱的动作没有停下,发着抖,长刀再次削砍。
血肉蛛丝从身上飞落。
每一次蛛丝掉落,她的束缚就少一些,她的手就能更大幅度的挥砍。
所谓的拆了它,指的是蛛丝,是与她相融的另一具身体,但不管蛛丝也好,背后的人也好,都紧紧与她裹在一起,分不开。
要拆了它们,也就是拆了自己。
拆了庄篱。
当再次挥动刀砍向身后的时候,胳膊上的蛛丝猛地拉紧,下一刻诡异的扭曲在身后,但刀并没有脱手,这一刀还是砍了下去,掀掉了她半个肩头。
如果不是蛛丝还裹着她,她一定倒在地上了。
纵然疼痛视线都模糊了,但庄篱看到沈青的脸也宛如被砍了一刀。
她能看清楚他脸上震惊,不可置信,愤怒,以及惊恐。
庄篱忍不住笑了。
“你从来不屑于看一眼白小娘子,那我就让你看到你在意的。”
“我来见白锳,当然不是真的要见她。”
“白锳身边有什么,你清楚的很。”
“我身体里有什么,你也清楚的很。”
“为了你的娘娘,你终于肯来来见我……不对,应该说。”
“……你不得不来见我了。”
“沈青。”
白色的天,黑色的大地之间,庄篱悬浮其中,一把刀还嵌在她的肩头,浑身上下血淋淋,让本就诡异的场面变得更加恐怖。
“我等了一晚上,就是为了等你,让你亲眼看看,我怎么拆了你打造的庄篱。”
伴着说话声,她再次挣扎,被蛛丝束缚的手艰难但缓缓地抬起,伴着抬起,又一把刀出现在手里。
薄薄的锋利的刀刃擦过身前的蛛丝。
蛛丝跌落,跌落的蛛丝向上漂浮,瞬间被吸入上方那黑黝黝的珠洞。
因为少了蛛丝的牵涉,庄篱悬浮的身体也开始向上。
沈青拉紧了蛛丝。
庄篱的身体停止上浮,同时手臂更诡异的扭曲,手中的刀跌落消失。
“你既然知道你是我打造的。”沈青愤怒地喝道,“就别以为自己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
随着说话,蛛丝缠绕,那些剥落的皮肉恢复如初。
庄篱笑了:“那必然还是能有一半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要不然,你也不用用这种东西缠着我。”
伴着说话再次挣扎,她也不为了挣开蛛丝,只要手脚能动一下,只一下,就会有一把长刀浮现,狠狠地削砍。
她宛如竹笋,她又是剥竹笋的人,一刀一刀在自己身上切割,蛛丝,衣袍,皮肉,头发,混在一起不断地飞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