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小时候她胆子很小,一直到七八岁还由娘哄着睡觉。
娘会一边做绢花,一边给她唱摇篮曲。
爹的俸禄少,又大手大脚,养着很多兵士的遗孤老,娘就做绢花让她们姐妹戴,说虽然没有金银,咱们家女郎也不能少了首饰。
白锳放在身侧的手攥了攥。
她以为能被娘哄睡很久,哪怕娘生了小妹妹也没事,到时候她就跟小妹妹躺在一起。
可是后来妹妹生了,娘没了。
白锳向内翻个身,紧闭的眼眼角有泪水滑落。
第六十四章 梦回
夜色如雾,雾气中似乎裹着无数的灯火,璀璨又恍惚。
“皇城在夜间灯火彻夜不灭,宛如一座仙宫,琉璃璀璨。”
庄篱的耳边回荡着粗犷的声音。
那是父亲在念白锳刚成亲的时候往家里写的信。
白锳嫁到长阳王府,父亲很生气,甚至没去送亲,是长兄去送的。
但当白锳写信回来时,父亲还是偷偷打开看了,不仅看了,还念给她听。
虽然觉得这个姐姐很凶,很烦人,但从此后见不到,她也觉得很想念,她认真地听着,想像着姐姐去到的地方。
“皇城真高大啊,仰着头看也看不全,这还只是外城门,穿过城门,就能看到内城——”
“可惜,皇子们不住在皇城,到了外城后向西边去,那边是皇子们的王宅。”
“等陛下举办宫宴的时候,就能进皇城了。”
当时那封信没有描述皇城。
后来姐姐也没有再写信回来,不知道有没有进皇城,也不知道她眼中的皇城是什么样。
她想像过,但未亲自踏足的地方,梦境是虚假的,混混不清又危险。
她不敢也不能踏足。
但这一次不同了。
庄篱抬手,手指一捏,一支香点燃,白色的烟袅袅而起,直直向天上去,穿透了昏昏夜雾,与此同时远处也有白色的烟雾升起,两支烟摇曳向对方而去,很快交接在一起,下一刻混沌的四周陡然裂开。
伴着璀璨的灯火,一座巨大的宫城呈现。
宫城的上方一朵鲜红的绢花,在昏黄的梦境里徐徐舒展。
这就是她亲手制作的,藉着雪柳密告,被皇后拿进宫中的绢花。
在薛家看到绢花的时候,她就认出来了,这种家传的手艺,宫里只有姐姐会。
庄篱心里哼了声,小时候姐姐不让她戴绢花,现在她也不想用姐姐做的东西。
她撕烂了扔进水里,自己做一个新的。
白锳有家传的手艺,她也有。
她做的绢花还被送进皇宫,白锳拿在手里,看在眼里,烙印在心里,沾染上她的气息。
白锳能想到她人虽然没进去,东西已经到身边了吗?
真是多谢雪柳和定安伯夫人。
庄篱站在街道上,微微一笑,感受着脚下与在定安伯梦境里不同的坚实的石板。
马蹄踏踏,一队披甲卫士从璀璨中冲出来,穿过庄篱。
“天街禁地,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他们呼喝着,沿街巡游。
摇曳四散的庄篱凝聚成型,看着前方的皇城,闭上眼。
……
……
白锳站在廊下,看着日光洒在院子里,有些晃眼。
她有些怔怔,突然想昨日厨上买的那只鸡不新鲜。
还是自己亲自去买活的,亲手宰杀,才能放心。
白锳将幂篱戴在头上。
“二牛,二牛,备车。”她喊着。
前院有二牛的应声,赶车声,她刚要迈步,有人在身后跑来,似乎想要绕过她向门外冲去,但跑得太快,撞在白锳身上。
白锳被撞得趔趄一下,火气直冒,伸手将人抓住。
“白三!”她喊道,“你不许出门!”
小小孩童被她牢牢拎住,低着头也不说话。
“你别给家里惹乱!”白锳咬牙,盯着这个孩童。
或许是阳光太刺眼,视线里孩童昏昏不清,低着头,只看到两只啾啾发髻晃啊晃,发髻上簪着两朵绢花。
白锳忽然火气更大,伸手将绢花扯下来。
她喊道:“这花不许你戴!”
女童捂住头撒脚就跑,白锳气血翻腾伸手去抓她,下一刻宛如天翻地覆,四周都是惊叫声,人乱跑。
她摔在地上,被人踩了几脚,怎么也起不来,她低下头,看着被护在身下的女童。
女童也在哭。
哭什么哭!都是这个扫把星!
白锳抬起头,透过乱跑的人群,看到一匹黑马嘶鸣狂奔而来,硕大的马蹄似乎下一刻就砸在身子,她不由低下头,将女童紧紧抱住……
“二娘子,二娘子——”二牛的声音在外喊。
白锳回过神,只觉得心怦怦跳,再看眼前不是街上,也没有疯狂的惊马。
“谢天谢地,遇到贵人相救。”家里的老仆妇王妈,拎着木桶嘀咕着从一旁走过,看到她,劝说,“二娘子,少出点门吧。”
白锳的火气顿时冒起来:“少出点门?家里这么多事谁做?爹十天半月不回来,大郎二郎也指望不上,王妈妈你除了洗衣洒扫还会做什么?说起来,王妈妈你最近的衣服浆洗的都不干净了,二牛只会赶车,小彩连讨价还价都不行,还让谁出门?让白三出门吗?——”
她摇晃手里的女童。
“还嫌弃家里的麻烦不多吗?”
“车好了——”二牛在门外探头喊,“二娘子,还去坊市吗?”
王妈妈跟着喊:“天都要黑了,还去坊市做什么!”
天黑了……
白锳抬头看,见日落昏昏。
天黑了才更合适,白锳攥紧了手,有女童抓住了她的胳膊,吵闹声“我也要去,我要去。”
烦死了,走到哪里都要跟着,但不带着她又能怎么办?让她到处乱跑?奶妈婢女们都不敢靠近她,更别提管束,白锳咬牙将人拉着,大步向外去。
马车摇摇晃晃,外边的天色昏暗。
白锳紧紧握着手里的信。
“你要去做什么?”身边女童的声音问。
去做什么?白锳有些恍惚。
“我要去……”她喃喃说,“给皇后的铜匦投信。”
她低下头,看到手里攥着一封信。
坊市里设立铜匦,有个官员大声的宣告,皇后纳天下疏表。
凡是有养民劝农的、伸冤不平的、建言献策等等,任何人都可写信投入其中。
“这些信都是直接交给皇后的,大家不用担心被其他人看到。”
皇后。
皇后娘娘不都是在后宫里,教养妃嫔皇子女吗?还能管这些事啊,真的假的?
白锳站在人群中听着大家的议论,有人说真的,没了太子,皇帝让皇后监政了,但也有人说假的,更穿着绫罗的人在人群中穿行,眼神警告“可小心点,别乱写东西,惹来麻烦没好下场。”
惹来麻烦没有好下场……
不惹麻烦就有好下场吗?
白锳看着从手掌到手肘长长的擦痕,鲜血淋淋。
“爹,那宋知家纵马行凶,就没人管吗?”
她气愤地喊。
父亲将手里的籍册放下,喊着“大郎,快背你妹妹去让军医看看——”
白锳气得跺脚“伤有什么好看的,爹,要去讨个说法!这次受伤死不了,下次呢,可就真被他纵马撞死了!”
“哪有什么说法啊。”父亲叹口气,又劝慰,“宋家的马不是被杀了吗?已经吃了教训,日后必然收敛,如今用兵也到了要紧时候,不要节外生枝,免得影响了军粮调动……”
宋家的马是被杀了,但教训又不是从他们家吃的,日后见了他们也不会收敛,反而更记仇报复。
用兵,用兵,父亲的心里只有这件事。
用兵用好了又如何?半辈子征战为他人做嫁衣,有了战功是上司的,败了罪过则是他的,在军营里被称一声将军威风凛凛,走出军营呢?家里佣人都只有两三个,老的老,小的小,子女走出去连个像样的护卫都没有……
还要被骂白将军家女儿也不如宋家的一匹马贵重。
这是因为什么?
因为父亲出身寒门,又没有名门望族亲友靠山,就算再有战功,在名门望族眼里都不如一匹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