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的梨汤是你煮的?”
屏儿回道:“是,奴才在梨汤中放入几片银丹草,有利咽润肺之效。”
陆嘉道:“你倒是有心,今后便在临华殿服侍吧。”
不过几日功夫,屏儿便讨了陆嘉欢心,容他近身侍奉,更是替陆嘉梳了几个年轻些的发式,陆嘉看着铜镜里的自己,发髻以白玉簪斜束,青丝披在肩上,又着了素白里衣,衬得不染尘埃,他久不见自己这般模样,一时有些恍惚。
此后陆嘉在宫里便常着素雅的锦袍,有一日瞧见荣蓁,竟从她眼神里看出些与往常不同的色彩,不知是讶然,还是……惊艳。
不知怎的,后者这个猜测竟让他的心狂跳起来,陆嘉唇边溢出笑意,在荣蓁行礼离开之后,他仍目送着她的身影,直到消失不见。
邱霜心思单纯,见陆嘉心情比从前好了许多,夸赞屏儿一番,陆嘉笑而不语,只是希冀重燃之后,宫里的夜间更加寂寥,他赤着脚踩在地上,端着酒樽,仰头将酒倒入口中,直到喝得半醉,屏儿近来将他扶至榻上,小心将帷幔打散,而后退至帘外。
夜晚的寂静将一切声音放大,屏儿侍立在寝殿中,只听得里面歂息声响起,难耐又满足着,饶是屏儿比旁人镇定,还是掩饰不住惊愕神色,他捂住唇,太后细碎的声音里,竟断续唤着摄政王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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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说大周皇室中独一份待遇,自然是非大长帝卿姬恒莫属,即便姬琬已经不在,宫中给姬恒的份例却是一分未少。尚功局掌事亲自将东西送到府中来,庆云是姬琬从前旧人,姬恒见了她便想起姬琬,再加上怀孕之故,倒是生出一些伤感来。
荣蓁回府时见恩生将人送出,庆云连忙同荣蓁行礼,荣蓁笑着扶她起身,又留她去沁园饮茶,倒让她有些受宠若惊。
书房中,荣蓁笑道:“从前景帝朝时,可没少受你照拂,难道连一盏茶都饮不得了?”
此一时彼一时,庆云最是知道分寸,忙道:“那都是奴婢应该做的,不敢称照拂二字。”
荣蓁与她闲谈几句,而后说起后宫之事来,“有些事本王也不遮掩,这世上不止一个韩云锦,自有许多人想取代她,或者成为下一个她,比如,陆家。主幼父壮,必惹灾祸。”
庆云顿时明白过来,“摄政王放心,那人很是妥当,若有任何异动,定会及时传信出来。”
荣蓁随口问了一句,“这几日他宫里可有什么事?”
那人极是尽心,借着去尚功局之时,倒是将大小事宜都告诉了庆云,庆云迎着荣蓁疑惑的眼神,掩唇轻咳一声,而后走上前去,在荣蓁耳边低语几句,果然见荣蓁面色一黑,带着几分无言以对,许久才道:“这样的事便不必再说了。”
即便见惯了宫里的腌臜事,庆云听闻时还是惊到了,她是聪明人,自然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将这些告知荣蓁乃是她思忖之后的决定,也是她的一点试探,至少可以看出荣蓁对那位主子的真实态度。总之,不像是存了私情的样子,反倒有些烦闷。
也是,荣蓁这样的女子,什么样的男子不可得,只有她索取的份,又怎么会容忍一个男子在背后肖想着她自渎。
荣蓁猜的也不错,陆嘉偶尔召陆蕴到宫里,只是对屏儿还是存了许多防备,两人商议一些要事之时将宫人都屏退了,屏儿亦无从得知。荣蓁并未怪罪,只让他莫要操之过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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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林中有一毒医,医术奇绝,名不可考,听闻其妻主故去之后便隐居山林中,慕容霄费尽心力,终于寻到毒医下落,几次上山相请,毒医都未松口,许是见慕容霄心诚,在他第四次登门之时,与他做了交换。
毒医鬓发灰白,本是要再为难他一番,谁知他竟答应下来,一番施为之后,鬼医奇道:“你可是武林盟主,又是慕容氏家主,要救的人究竟是谁,值得你这样舍命?难不成中毒的是你妻主?不对啊,你不是没有妻主嘛。”
慕容霄的衣衫解落,如玉胸膛之上,心口之处,赫然一道新鲜伤痕,已敷上了药,他唇色苍白,“是一个对我至关重要之人的朋友。”
毒医正取出细布替他包扎,听闻他此言,手抖了一下,像是难以置信,“就只是为个朋友,值得你用心头血交换?”
慕容霄将细布纏住,在侧胸处打了结,将衣衫合上,面色苍白至极,挤出一抹笑来,“还好前辈没让我为你试毒,不然即便我有九条命,也没办法与你交换。”
毒医性情古怪,但也是至情至性之人,见慕容霄这般义气,答应下来,“你把那人的名姓住处写下吧,等我忙完此间事,就去给你那劳什子友人治病。”
慕容霄顿了顿,道:“并非在下不相信前辈的医术,只是我那朋友中毒日深,听闻已损伤脏腑,她人在都城里,我随前辈一同过去,若是……若是她的病太重,我也好再想办法。”
这弦外之音便是怕他治不好,若是旁人这么说,毒医早就跳起来,但他看了看瓶中鲜血,叹道:“你还真是冥顽不灵,也罢,你都不怕死,我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大不了等你折腾死了,你们慕容家来找我寻仇时,我提前跑了便是。”
慕容霄笑了笑,“我不会死,我心里有数。”
他还肩负着许多责任,不会拿自己的命开玩笑,他内力深厚,这伤对他而言不算什么,只是要养些日子罢了。
毒医冷笑一声,怕他心口伤处崩裂,还是将他强留在山上过了一夜,好在并未起热,第二日才将他赶了回去,约定七日之后启程。
第181章 涌动
冷风瑟瑟, 阴云如晦,荣蓁一身朝服,负手立在临华殿前, 过了许久,邱霜从殿中出来,同她道:“殿下,太后醒了。”
今日早朝散后, 陆太后从座上起身, 眼前忽然昏黑一片,而后便晕了过去, 荣蓁让人将陆太后送回临华殿,又召了太医院数人前来诊治。
荣蓁嗯了一声, 举步便要离开, 邱霜忙道:“太后知道您在殿外,想见您一面。”
荣蓁转过身来看着殿门,似乎无可无不可,邱霜的心跟着提起, 直到她从身边经过, 邱霜连忙跟了上去。
郑院判与严太医正从内殿走出,见荣蓁过来连忙行礼,荣蓁微微抬手,道:“太后何故晕倒?”
近来一直由严太医为陆嘉请平安脉,严太医回道:“回禀殿下,太后近来常常夜间饮酒,精神不济, 今日早朝事务繁忙,亦未来得及进食, 故而晕厥,眼下太后已醒,臣亦开了方子,好生将养便无碍。这酒是万万不可再饮,只是臣人微言轻,还需殿下劝诫太后。”
严太医这一番话听得郑院判心中一跳,以为她会就此得罪了两位贵人,谁知荣蓁并未怪罪,让她二人退下了。
荣蓁转进内殿,背后是精致的屏风,她望着榻上的人,道:“方才严太医的话,太后可是听见了?”
陆嘉靠坐在榻上,垂眸道:“我也知饮酒不好,可心中苦闷,只得借酒消愁。大人比我心事更重,想来也会有这样郁结难消之时吧。”
自从找回郑玉,得知郑玉没有几年可活,荣蓁的心没有一刻舒展过,愧悔,怨恨,厌憎,所有的情绪夹杂一处,可她不是陆嘉,身上的担子让她无法一醉了之。
自然,她的心事也不会说与陆嘉,只是道:“这身子是你的,实在撑不住,不若歇上几日吧。”
陆嘉抬眸看向荣蓁,即便进了内殿 ,她却还离自己那般遥远,这些话让他难辨其真心。
“我晕倒之后,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见了叔父,叔父骂了我许多,我回了什么却一句也没有记住。”陆嘉苦笑一声,“从前我的确恼人了些,想来大人应该不堪其扰吧,我这副模样,连我自己都觉得厌弃。”
邱霜低着头,右眼狂跳,他倏地想起陆嘉昨日说过的话,“荣蓁性情与旁人不同,对她厌恶之人,那是软硬不吃,可对她怜悯之人,倒是吃软不吃硬。”
所以,这副姿态,是在求她的心软?
荣蓁的话称不上劝慰,但语气却比平时软了几分,“太后还年轻,没必要为了无关之人伤春悲秋。”
陆嘉的声音很低,仿佛一声叹息,“若不是无关之人呢?”
殿中一时寂静无声,直到屏儿的脚步声响起,打断了这份平静,他端着药碗进来,恭声道:“太后,这是严太医让人煎好的药,说要趁温热服下。”
屏儿忽地停住脚步,只见修长的手指将药碗端起,荣蓁慢慢走上前去,停在榻边,陆嘉微微仰望,看着荣蓁将那药碗递到他的面前,离得近了,这声音也不像之前那般疏离遥远,“从前种种,不必总是提及,喝了这药便歇下吧。”
荣蓁如今能对他这般“客气”,已经是他从未想过的事,陆嘉抬起头,视线却落在那端着药碗的指节上,中指上的白玉指环温润非常,像她难得显露的温和,“只要是大人端给我的,即便这是一碗毒·药,我也愿意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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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城长街上,一辆马车缓缓驶入车流之中,人群分散两旁,喧闹之声将浅眠之人惊醒,毒医掀开车帘,瞧了一眼都城的街景,热闹繁华,他懒懒地舒展长臂,心道:可算到了。
毒医看向慕容霄,一路行来,他倒是更佩服此人的耐力,胸口的伤原本快要好了,可长途跋涉,一路颠簸,伤口又崩开一次,毒医摸了摸鼻子,仿佛自己这事做得极不地道,可又腹诽道:拿心头血交换是他自己同意的,我有什么好歉疚的?
话虽这么说,可慕容氏待客极其周到,知晓他坐不得船,未走水路,委屈有伤在身的慕容家主与他一道坐马车,又送了他许多珍奇草药到山上药庐中,盛情总要回报,毒医手下翻飞,替慕容霄伤处换好药,如实道:“你这外伤在进都城之前是好不了了,不过如果你肯停下来歇个几日,这伤很快便会愈合。”
那时慕容霄却说:“无妨,到了都城之后自有时间歇息。”
毒医打趣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你也未免太尽力了些,到底是何方神圣让你如此卖力,是女子还是男子?”
慕容霄笑意淡淡,“前辈对我如此好奇吗?”
他这态度分明是不愿意被人探究,毒医意兴阑珊,“好吧,你不愿意说就算了。”
长路漫漫,毒医百无聊赖,有时便同马车上闭目养神的慕容霄闲谈几句,慕容霄倒是有应付他的耐心,也会同他说话解闷,只是每每提及那个“重要的人”,慕容霄便会以沉默自动结束话题,毒医试探数次,皆败北而归。
进了都城后,侍从问道:“家主,我们是先去云霓居还是去别处?”
隔着车帘,慕容霄的声音传了过来,“先去郑将军府吧。”
毒医本要开口:即便我这老骨头不用歇歇,你自己的身子也不在意了?
但相处数日,毒医也摸透了慕容霄的性子,即便求他时虔诚,可骨子里却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认准了什么,从不更改。
今日天色正好,文郎君扶着郑玉坐到廊下椅子上晒晒太阳,又接过狐裘盖在郑玉腿上,他刚忙完,听府上下人道:“主君,门外有人求见,拜帖在此。”
文郎君侧眸看了一眼,低声念道:“江南慕容氏?”
郑玉闭着的眼眸慢慢睁开,灰白的面容上浮现一抹笑意,“去请吧。”
虽早知道是给都城中官员诊病,毒医见到郑玉的病容时还是惊了惊,这病弱不堪的模样,哪里像是做过什么将军,不必说横刀立马,只怕从马后走到马前都要喘上许久。
郑玉已被扶至榻上,她的视线越过毒医肩头,停在慕容霄的身上,淡笑道:“是慕容公子?”
慕容霄神情中带着诧异,他与郑玉之间,一向只闻其名,从未见过,她竟用这样笃定的语气相询,慕容霄微微颔首,郑玉随后开口的话解了他的疑惑,却勾动了毒医的好奇之心。
“在房州时……阿蓁总是提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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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是大人端给我的,即便这是一碗毒·药,我也愿意喝下。”
陆嘉着了素白里衣,锦被拥在胸前,他没有等荣蓁的回应,从她手中接过药碗,只在触及她手指之时,动作慢了慢,带着一些留恋。
荣蓁又恢复从前那般冷淡,“太后病了,词不达意,快服药吧,凉了只会更苦。”
正在这时,外面宫人进来在邱霜耳边低语几句,邱霜看向荣蓁,恭谨道:“回摄政王,外面传话,说是郑将军府上来了一位名医,请您过去一趟。”
荣蓁眸色微亮,转身便离开了宫殿。邱霜向榻上看去,只见陆嘉将药饮尽,道了声:“好苦。”
邱霜将药碗接过来递给宫人,又替陆嘉掖了掖被角,却听陆嘉吩咐道:“更衣,予要出宫一趟。”
邱霜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陆嘉自言自语道:“其实我方才说了谎话,我的确梦见了叔父,他也的确训斥我一番。”他忽而笑了,“可我并非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我告诉他,如你这般循规守矩又如何,不还是一样得不到,不还是要孤零零死去,我不一样,即便结局注定,我偏要苦苦折腾一番。”
马车停在将军府前,荣蓁快步走了进去,直往郑玉院中,毒医正在榻边为郑玉诊脉,她步履匆匆,自一群人身旁经过,额上带着薄汗,停在不远处。
这突然的脚步声,让毒医分出心来回望一眼,只见这女子一身华服,容貌极好,许是身居高位,无形中透着压迫之感,可她的眼神都落在郑玉身上,担忧不已,毒医已经诊脉完毕,他站起身来,看着这女子,又往人群中送去一眼,有些念头本是猜测,如今倒是验证了七八分。
荣蓁只觉这医者的打量有些无礼,她顾不得这些,以礼相待,“不知这位神医如何称呼?”
毒医略微挑眉,轻咳一声,“名姓不重要,我是受江南慕容家之托……”
除了托付慕容霄寻医之外,荣蓁亦在多处征求良医,她没有想到这个鬓发灰白的中年男子便是慕容家寻来的神医。她喃喃道:“慕容家……”
荣蓁蓦地回过头去,人群中慕容霄立在那里,与她四目相对,视线交错刹那,胸腔中盈溢着酸涩。
无声涌动的暗流被外面传来的动静打破,循声望去,只见陆嘉举步而来,关切道:“郑将军可好些了?”
荣蓁蹙着眉,看不懂陆嘉这一番举措,但众人面前,她不得不秉着礼仪,微微抬手,“见过太后。”
还未等文郎君等人行礼,陆嘉便道:“予是微服而来,只为关心郑将军的病情,不必多礼了。”
正在这时,郑玉在榻上呛咳出声,文郎君扶着她的身子,她头一偏,忽地咳出一口淤血来,众人紧张望去,只听毒医道:“我方才给郑将军服了一枚解毒的药丸,亦有化瘀之效,她将这口淤血吐出,胸中会好受许多。”
荣蓁松了一口气,文郎君让侍人扶着郑玉歇下,他走了过来,礼数周全,“太后屈尊来此,还有上次赐下的天山雪莲,臣侍不胜感激,替妻主谢过太后恩典。不如请太后到正堂歇息片刻,臣侍亲自奉茶过去。”
陆嘉站在荣蓁身侧,听他此言,也不得不顺承下来,文郎君侧过身替陆嘉带路,也是在这时,陆嘉才察觉房中竟还有一个年轻男子,俊美无俦。
陆嘉投去注目,那男子也回视着他,不知为何,陆嘉只觉得他的眼神里带着些审视的意味,眸色微凉,看不出喜怒,片刻便收回。
等他二人离开此处,荣蓁看向毒医,“神医可否借一步说话。”
院中,慕容霄立在不远处,只听毒医道:“你方才说太医院的人断言她寿数难过不惑之年,这倒也不错,不过她们还是保守了些,怕惹怒你这位大人物,以她现在的情形来看,连五年都难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