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佑安从怀中将银票取出,交到荣蓁手中,“今日,我们两清了。”
可颜佑安一个男子,若没了这些钱财,又不能抛头露面谋生,今后该如何生存,荣蓁抓住他的手,将钱还了回去,“收下,莫要再同我争这个。”
荣蓁按住他的手,颜佑安眼中滑落泪来,“荣蓁,你真是个混账。”
荣蓁将银票揣进他衣袖中,“我是混账,所以请你今后莫要再为我留一滴泪,我本就不值得。”
颜佑安忽而伸手将她抱住,“为什么,为什么我们之间的缘分如此短。”
可颜佑安说完这句,并不需要荣蓁的回应,他倏地松开了她,“你不必让郑玉再来了,我是生是死都与旁人再无瓜葛。”
颜佑安转身离开,荣蓁望着他,他的背影透着深深暮意,手背上砸落冰凉水滴,荣蓁伸手将眼角轻拭,再无痕迹。
平儿在官署外等着颜佑安,看着他从门里走出,平儿担心不已,“公子,您没事吧?”
颜佑安摇了摇头,他们两人走在大街上,一路无话,可经过一座府邸时,颜佑安停下了脚步,府门上的牌匾早已换了新的,再不见当年颜府痕迹。
平儿低声道:“上月便换了人。”
物是人非,而短短数年,这座府邸也已经换了几任主人,颜佑安立在门外,当年的景象在他脑海中回荡。
他仿佛还能看见秋千下,年少的他看着被母亲领来的少女,告诉他,“从今往后,阿蓁便是你的姐姐。”
他带着年少的荣蓁走遍府里各个角落,同她在府中嬉戏打闹。陪她练字,弹琴,与她一起被府中先生授课,她素爱玩闹,先生布置的课业总不会好好完成,他便偷偷仿了她的字迹,替她呈上。
岁月恍惚,一转眼荣蓁已成大人模样,书房里,她一脸倔强地看着母亲,“我绝不会踏上仕途,姨母也不必劝我用功读书,我本就无心做官。当个平民难道不好吗?我如今跟着旁人经商,已经赚了不少钱财,足够衣食富足,为何一定要做官,身不由己!”
他在窗外看着,揪心不已。
母亲被她气病,她一连数日都待在府里,侍候汤药,母亲的病也渐渐好了起来,此后再未同她说过为官的话。
可好景不长,荣蓁不知结交了怎样的朋友,渐渐不再归家,他带着平儿去找,却听人说她如今流连教坊。
他一个未婚男子,本不应去这样的污秽之地,可只因为荣蓁在,他便硬着头皮闯了进去,找到荣蓁的时候,她却正与一个男子调笑,而那男子衣袍半开,脖领间红痕暧昧,她的手还陷在那男子衣襟里。
他那时只觉自己是疯了,竟不顾身份同她争吵起来,整个教坊的人都驻足围观,荣蓁拉着他的手走了出去,可此事也传到了母亲的耳朵里。
母亲知道了荣蓁的荒唐行径,却并没有动怒,将两人叫到正堂之中,只是道:“蓁儿如今也是长大了,难免被乱花迷了眼去。可你既不想做官,成家总是要的,我与你母亲是至交,看护你长大,若能看着你成亲,也算了了一桩心事。蓁儿,人都说婚姻大事,母父之命,媒妁之言,如今由我做主,将安儿许配给你,你可愿意?”
荣蓁竟沉默起来,她看向了他,似乎在等他反应,而他那时意气用事,又见到她同旁的男子亲近,鱼水之欢,他心生愤懑,回绝了母亲,“儿子不愿!”
荣蓁又恢复她那玩世不恭的模样,“我这样的人,哪里能承担旁人的终身。”
那时他尚未明白,他生气不过是因为嫉妒罢了。
若他当初没有拒绝,那同她成婚的会不会便是他颜佑安。可转念一想,世上哪有那么多如果之事,他们即便成了婚,颜家也依旧改变不了获罪的命运,那时候连她也一起连累。
平儿见他看着这颜府旧址出神,轻唤他一声,将颜佑安的思绪带回,颜佑安仰头看着头上的天色,喃喃道:“平儿,我这一生也就这样了。”
平儿听出其中颓丧,可又如何能劝,公子苦命,上天又降下这许多挫折。
颜佑安走在前面,“我们回家吧。”
他如今的家,只有一个乌衣巷。
第017章 秘辛
转眼便到了除夕,宫中夜宴,宗室以及重臣及家眷都会到场。
姬恒早就备好了吉服,由荣蓁挑选,每一套都华美无比,倒让荣蓁有些受宠若惊,不禁失笑道:“殿下也太过厚爱,虽是宫宴,倒也不必如此隆重。”
姬恒早就想到她会这么说,一挥手,恩生又捧来几套,倒是淡雅了许多,贴合了姬恒一贯的审美,荣蓁还是选不出,姬恒亲自选了一套,替荣蓁更衣,可不知是不是荣蓁近来消瘦些,衣袍都有些宽松了,姬恒皱眉道:“都是我疏忽了,还是前些日子让人做的,现在倒不这么合身。”
荣蓁含笑道:“殿下如此贤德,能娶殿下为夫已是我的荣幸。这衣袍宽松些也无大碍,不过是一件衣服,殿下的心意才是最要紧的。”
荣蓁身量高些,这宽大的衣袍在她身上倒是未损丝毫风采,姬恒见她腰间还空着,倒是想起了一物,让恩生去取来,恩生很快便回,荣蓁见姬恒接过那锦盒,从中取出一枚玉佩,“这下算是完璧归赵了。”
姬恒刚要替她佩在腰间,荣蓁却按住他的手,温声道:“其实这枚玉佩是我荣家祖传之物,当初交予了父亲,做了文定的信物。如今这玉佩兜兜转转到了殿下手中,或许这便是命中注定的事。殿下若是喜欢,便将它留在身边吧。”
姬恒捏住这枚玉佩,举到荣蓁眼前,轻声道:“这算是你们荣家对我这个夫郎的认可吗?”
荣蓁不禁笑道:“殿下金尊玉贵,可做起夫郎来,却也是最称职的。”
姬恒贴近了些,将她抱住,低头问她,“你当初交予礼部的聘礼已是不少,虽然我未清点过,倒也想知道,你如今还有多少钱财?我既然做了你的夫郎,总要替你管着。”
荣蓁笑意更深,“的确不多了,如今只有俸禄可领,可我一个四品文官的俸禄,只怕养不起殿下。”
姬恒却似乎在思考,“本殿下倒是不缺银子,妻主既然养不起我,那我便养着妻主好了,你可要事事都听我的,只是如此这般,恐怕妻主要担上惧内的名声。”
荣蓁看着他的 眼睛,里面的暖意似要溢出,“我已经担了太多的名声,不好的居多,倒也不缺这一个。”
他们两人搂抱在一处,殿里的下人皆低下头去,恩生脸色微红,但也不得不提醒一声,“殿下,进宫的车辇已经在殿门外了。”
荣蓁握住他的手,“走吧。”
辇车一路进了宫,两人去见过女帝和太后,寿康宫里已有不少人,姬恒见此处烦乱,便带荣蓁出去了。
姬恒道:“距离晚宴尚早,要不去我的明光殿坐坐?”
荣蓁轻声道:“固所愿,不敢请耳。”
姬恒唇角微翘,如今有心情打趣她,“今晚怕是要见到冯贵侍,你可莫要再认错了。”
荣蓁的回答滴水不漏,道:“我大概也没什么机会再接近后宫卿侍。”
两人穿过御花园,今日阳光虽好,可依旧有寒意,御花园中冷香扑鼻,姬恒俯身摘了一朵,荣蓁往一旁看去,只见不远处空地上有人在练剑,看上去十余岁年纪,这么冷的天,却只着了一身单衣。
荣蓁驻足不前,看着这少女的剑法,虽是有模有样,但也只是花架子,并不实用,只怕真到了紧急的时候,连出手都来不及。
姬恒走过来,瞧她看得出神,轻声道:“这是明苓。”
原来这少女竟是明苓公主,女帝的长女,只是因着生父的出身,并不受女帝喜爱。
明苓似乎瞧见了她们,放下了手中的剑,同两人行了礼,可却又像是有些怕姬恒,并不敢上前,只唤了声“舅舅”。
荣蓁同姬恒走过去,瞧见她的手都已经冻红了,想来也是个用功之人,便点拨几句,道:“公主若是想学剑法,倒可以请一个师傅好好教授,不然即便再用功,也是事半功倍。”
明苓有些沮丧,“我……”
姬恒明白这事的来龙去脉,瞧见荣蓁有些上心,便道:“本宫替你去到皇姐面前说一声。”
明苓似乎得到的太少,听见这样的许诺有些不敢相信,又带着一些惊喜,“真的吗?”
荣蓁评道:“其实你很用功,只不过方才的招式中,罩门暴露太多,轻而易举便会被人夺了剑去,习剑之人剑若脱手,可就任人处置了。”
明苓回想自己的招式,可却有些不理解荣蓁具体所指,面带疑惑,荣蓁上前将她的剑接过,荣蓁这身衣袍繁复本不适合舞剑,可她身姿轻盈,那把剑在她手中凌厉无比,速度之快,剑影变幻莫测,明明还是那些招式,可有不同的人做来,却有不一样的威力。
明苓看得愣住,直到荣蓁将剑交到她面前,“公主可明白了?”
明苓将剑接过,眼里有些怯,却也存着一丝期盼,问道:“我可以请您做我师傅吗?”
荣蓁没想到她竟有此一问,姬恒一副看戏的神情,荣蓁如实道:“公主这个要求,我本不该拒绝,可我如今在大理寺任职,职务繁忙,怕是不能担此重任。”
明苓眼中闪过一丝失落,却也没有表现出来,倒是大方谢过,“是我的请求太冒昧了。不过还是多谢荣大人今日教授我剑法,只是我天赋有限,不能全然领会。”
荣蓁到底有些不忍心,“但我若是得空,可以教公主几招。”
明苓眼眸亮了,拱手向荣蓁致谢,姬恒轻轻扯了扯荣蓁的衣袖,轻声道:“我陪你在这儿御花园站着,腿都快麻了。”
荣蓁握住他的手,两人相携离去,直到回了明光殿,姬恒才道:“你当真不知明苓的事?”
荣蓁道:“也有所耳闻,不过只知道陛下不是很喜欢这个长女。”
姬恒拉着荣蓁的手进了内殿,坐在软榻上,这里只剩他们两个人,姬恒才将始末道来:“原来也有你不知道的事啊。这本是皇室秘辛,不可轻易外传。明苓的父亲兰奴出身教坊,皇姐还为太女之时,他曾有幸去宫中献艺,皇姐便看上了他,留在东宫里宠幸了一些时日,可不过一月,便被诊出有了身孕,那时皇姐身边已经有了正君和几位侧室,入宫几年皆无所出,父后便决定让他生下孩子,可谁知皇姐却执意不肯,非要让他落胎不可。”
荣蓁问道:“难道是当时的陛下嫌他出身教坊,不配孕育子嗣?”
姬恒道:“后来在皇姐和父后的一次争吵中我才得知,明苓的父亲当初服侍皇姐时,并非处子之身,若他只做一个侍奉枕席的侍人倒也罢了,但一个月便有了身孕,这时机太过巧合,皇姐并不能确定明苓究竟是不是自己的子嗣,一旦混淆了皇室血脉,不仅是颜面的问题,还有可能危害姬氏江山。”
荣蓁听得认真,但也能理解女帝的心结,问道:“后来为何还是留下了?”
姬恒将她的手指放在自己掌心中,“因为皇姐那时并不知父后的压力,母皇当年偏宠惠君,对他所出的女儿也偏疼一些。若是皇姐不能生育,传将出去,只怕被有心人利用,闹出易储的事来。父后便对教坊主事严加盘问,确定了兰奴并无什么恩客,这才让兰奴将孩子生下,可皇姐认定了自己所想,并不愿亲近明苓。往后七八年皇姐宫里一直无出,后来才有了第二个女儿明贤,更让她心生怀疑。所以才有今日对明苓的冷待,你若要做明苓的师傅,只怕皇姐不会开心。”
荣蓁听完这些,道:“出生是无法选择的,这倒也不是明苓公主的错。”说完便攥住他的手,拉到自己身前,“你这个做舅舅的也不帮衬几分,可是失职啊?”
姬恒笑道,“我也只比她大了七岁,实在无法将自己当作是她的长辈。况且每年也不过是见一两面罢了,你还想我怎样?”
这话倒也有理,相处这些时日,荣蓁对姬恒的性情也算有了些了解,他对许多事都是不在乎的,况且皇室之中亲情本就淡漠。
荣蓁起身道:“走吧,都出来这么久了。”
姬恒却又将她拽到软榻上,半欺上身去,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今日你在明苓面前舞剑,以后可是不许了。”
荣蓁仰首看着他,“殿下连这也在意?”
姬恒低头在她唇上亲了一记,“往后在府里舞给我看,御花园中人来人往,若再有什么人对你上心了,又要让我劳神。”
荣蓁见他这般模样,暗笑起来,伸手按住他的后颈,压向自己,而后吻住了他,唇齿纠纏,姬恒有些情动,这里又是他未嫁时的寝殿,无端生出一些禁忌之感,姬恒微微椯息,“在宫里行这事可是有秽乱之嫌。”
荣蓁眉眼含笑,作势伸向他衣襟,“是殿下先犯宫规,如今可怪不得我。”
姬恒的身体离开她一些,免得自己真的荒唐了去,他低声道:“回去之后,任你予取予求。”
第018章 蛊惑
他们两人这一胡闹,直到晚宴开始前才过去,相携而来时,眉眼含笑,仿若一对神仙眷侣,德阳帝卿简直以为自己眼花了。
姬恒也瞧见了他的眼神,大大方方地落座在他们一侧,德阳侧身看他,低声道:“你是真的还是假的?”
姬恒微微偏头,“什么真真假假,自己快活才是要紧的。”
宫宴上君臣尽欢,有人离了座推杯换盏。角落里孙绮死死盯着相视而笑的两人,手中的酒杯几欲捏碎,她仰头饮下一杯,而后又替自己斟满,提着酒壶起身,走过去,停在了荣蓁的面前。
姬恒抬眸,瞧见了眼前人,面色微沉,只见她同荣蓁道:“荣大人,慕名已久,今日一见,可否赏脸饮一杯?”
荣蓁不明所以,都是同僚,倒也不好驳了她的脸面去,只端起自己的酒杯饮了一口,“孙大人年少英才,日后还要一同为陛下效力。”
孙绮却嘲讽一笑,“不敢和荣大人相比,有如此运气。”
孙绮说完便回了自己座上,荣蓁眼眸微眯,审视着她这无端的不善。
宫宴散去,荣蓁和姬恒一同回府,辇车里,他将荣蓁微凉的手指握住,“今日那孙绮对你不敬,大概是因我之故。”
荣蓁这么一想便觉得一切都通了,“难怪。”
姬恒怕她心烦,主动道:“不过是个不值得上心的人,你忘了便是。今日宫宴,不便发落她。日后若是她还敢如此,我定不会饶了她。”
荣蓁闻言一笑,“我没有把她放在心上,她还没这个资格。”
外面忽而响起爆竹的声响,荣蓁掀开车帘,漫天烟火将夜空照亮,又仿如琉璃一般纷纷落下,长街上人群拥堵,辇车停驻不前。
荣蓁仰头看着烟火,每一朵都绽放在她的眼眸中,她喃喃道:“都城里每年除夕夜都会有一场盛大的烟火,足有半个时辰之久,从前我在颜家的时候,便经常偷偷溜出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