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半月, 堤坝已经修筑得差不多,荣蓁这才松了一口气,天气渐热, 荣蓁平素忙起来毫无顾忌,慕容霄担心暑热伤身,便在那儿搭了许多凉棚,每日找人送些凉茶过去, 工匠们不知内情, 只以为慕容霄便是荣蓁已经过门的夫郎,常常赞叹荣蓁好福气。
慕容霄取出绢帕替荣蓁拭汗, “再过两日,我怕是要回姑苏一趟。”
荣蓁面带惊讶, 按住他的手, 攥在手心里,“可是出了什么事?”
慕容霄温声道:“没出什么事,只是府里事务总要打理,不然我怕秋童撑不住。你放心, 我很快便回来。”他往周围看了一眼, 许多工匠正一脸笑意望着她们,他侧身在荣蓁耳边道:“不然她们只怕会问荣大人,夫郎去了哪儿?”
荣蓁闻言不禁一笑,慕容霄将桌上的水囊递给她,荣蓁仰头喝了大半,慕容霄从她手中接过,饮了几口, 道:“今日早些回去,我做些你爱吃的菜。”
荣蓁见他也出了些汗, 关切道:“白日太过炎热,你还是别过来了。”
慕容霄扶着她的手臂,面对着她道:“若是这般,便只有晚上才能见你一面,你忍心啊?”
荣蓁眉眼含笑,又想起他说要离开之事,道:“说不定等你下次再回姑苏时,我可以同你一道回去。”
慕容霄道:“那是最好,不过,你想好怎么同颜公子说了吗?”
从前荣蓁把颜佑安托付给慕容霄时,将他视作朋友,如今他已经是她的枕边人,颜佑安若是知道了,怕是不会愿意继续留在慕容家。
可慕容霄这话,其实也是在探明荣蓁的态度,荣蓁看着他,自嘲道:“我这个人,虽念旧情,却不耽于过往,反正做过的混账事也不止一桩。从前的旧人旧事,只该留在回忆里,而不是一直牵累着彼此的生活。如今冯冉已死,我也远离京中,都城里已经没了威胁,佑安若是想离开,我也会尊重他的决定。”
颜佑安是过去的人,那姬恒呢?慕容霄默默想着,荣蓁望向远处,她的话说与他听,仿佛也是说给自己。
慕容霄心底生出一些恐慌,从爱生忧患,其实他们都没有真正得到过荣蓁,荣蓁随遇而安,不为过去驻留。
荣蓁归家之后,慕容霄让她先去沐浴更衣,等荣蓁换好衣衫出来,才见桌上的菜肴极其丰盛,更备好了酒,荣蓁奇道:“今日是有什么喜事吗?”
慕容霄将桌上红烛点燃,回身时望着荣蓁的眼神柔情似水,“你我虽拜过堂,可却未饮上一杯合卺酒,更没有点过一盏红烛。明日我便要走了,这件事不做,我总是不能安稳。”
荣蓁有些愧意,“这屋子简陋,我只是不想委屈你。”
慕容霄拉着她的手坐下,“于你于我,的确是简陋了些,但在房州的日子,我快要忘记了江南的纷纷扰扰,难得清净。”他将酒倒满,递给荣蓁,同她一起饮下这合卺酒。
分离在即,荣蓁看得出他的不安,将他的手拉过来,按在自己心口,“我并不相信誓言,人生无常,世事变幻,可心不会骗人,我荣蓁此刻只想与你厮守余生。”
他掌下那颗心炽热无比,慕容霄抬起眼眸望着她,“你会等我回来,是不是?”
情爱中的男子常常患得患失,即便是慕容霄也不能免俗。
荣蓁毫不犹豫,道:“当然。”
红烛燃了一整夜,慕容霄不断索取着,不知疲倦,燕好过后,荣蓁沉沉睡去,慕容霄却毫无睡意,他抚着荣蓁的脸颊,触着她的唇瓣,头靠在她的颈窝中,唯有这样,他才能感受到,荣蓁是属于他的。
慕容霄离开那日,荣蓁送他到城门外,“姑苏的事处理好,早些回来。”
慕容霄点了点头,“我不在这些时日,你也要照料好自己。”
荣蓁温声道:“你放心,若是想我,便写信给我。”
慕容霄看了眼房州城,又将视线落到荣蓁面上,道:“我若是说,还没有离开,便想了呢。”
他坐于马上,荣蓁见他低头有话要说,仰头看向他,却见他俯身在她面颊上落下一吻,“等我。”
他说完,便策马扬鞭而去,只留荣蓁在原地。
而秦楚越也是在慕容霄走后才知,荣蓁依旧忙于正事,秦楚越问了一句,“慕容公子还会回来吗?”
荣蓁不假思索,“自然会。”
荣蓁说完才觉出秦楚越话里的怪异,转身看向她,秦楚越道了句,“我只是今日没有见到慕容公子,随口问问。”
荣蓁没有深究,而秦楚越想到送出的那封信,过了那么久,想来也已经收到了。她望着荣蓁的背影,暗道一声:对不住,你的平静日子要打破了。
秦楚越所想不差,那封信的确送到了韩云锦手中,只是她得到信时颇为诧异,随后却是盘算起来,若这信中消息为真,对她自然是大有利处,荣蓁失去了宁华帝卿,便也是失去了皇帝这个靠山,她紧绷着的心松懈几分。
可而后一日,韩云锦被姬琬唤去紫宸殿,姬琬无心的一句,却让她彻夜辗转反侧。
姬琬看着手中奏章,随口一句:“如今大理寺裴知凤告老还乡,新任的大理寺卿实在不堪重任,连荣蓁半分都不如。”
韩云锦坐起身来,她所得到的一切,皆是从荣蓁手中夺来的。皇帝今日真的是无心之言吗?她不敢笃定,却也更怕夜长梦多,一梦过后,外面便天翻地覆。
她想起那封信,荣蓁的消息绝不能从她口中传到姬琬耳朵里,韩云锦了无睡意,便思索着对策,天明之后,她暗命府中人盯着帝卿府的动静。
倒也凑巧,恩生恰好从宫中回了帝卿府一趟,在韩云锦的有意安排下,送信的人与恩生撞个对面,那封信说是送予他,才更让恩生觉得怪异,立刻便展开来看,可而后面色一变,不等回府,急急忙忙便坐马车回了宫中。
庆云奉茶进来,搁到姬琬手边,适时提醒一句,“陛下已经累了半日,还是先歇歇吧。”
姬琬脖颈微酸,她轻轻捏了捏,而后问庆云道:“现下什么时辰了?”
庆云回道:“陛下,也快用膳了,今日可要传哪位君卿侍奉着?”
姬琬道:“不必了,去传膳吧。”
正在这时,外面宫人进来禀道:“陛下,帝卿身边的宫侍求见,说是有要事禀报。”
姬琬一听,以为是姬恒的身体有什么差池,连忙让人进来,恩生跪拜行礼,姬琬道:“帝卿怎么了?”
恩生不敢抬头去看,只俯身叩首,“陛下,今日奴才回帝卿府一趟,本是替帝卿取几本书籍,可却有信送来。那信只说是送给奴才的,奴才便打开了,可没想到……没想到信上是有关荣大人的消息。”
姬琬问他,“荣蓁怎么了?”
恩生道:“陛下,这信送来的时候太过巧合,但奴才不敢隐瞒陛下,那信中说荣大人身边已经有了一位男子,谈婚论嫁,好事将近。”他说着,声音里已经带了些哭腔,“陛下也知道,我们殿下可是存着和荣大人团聚的心思的,如今身怀有孕,更是常念着荣大人。可她若真的娶了别的男子,我们帝卿要如何处之?”
这消息也把姬琬惊住,半晌只说了一句,“荣蓁这个混账。”
恩生哭诉道:“殿下自从有孕,身子便不好。奴才实在不敢让殿下得知此事,又不敢瞒着,只能到陛下面前。”
姬琬有些震怒,可又想到姬恒,道:“这件事莫要告诉阿恒,你若是管不住自己的嘴,这舌头也不必要了, 把信留下,你先退下吧。”
庆云在旁听着,虽有些惊讶,但却没有出声来,荣蓁与帝卿和离半年,各自嫁娶其实已经无干系,但姬琬的心事已经写到了脸上,她并不乐意见到荣蓁另娶他人。
姬琬把那封信看了许久,不像作伪,她看向庆云,道:“阿恒的胎像好不容易稳了些,若是知道这事,怕是身子会受不住,但若是瞒着,荣蓁那里再成了婚,难道朕到时候下旨解除她的婚约吗?这让天下人如何看朕?”
庆云还记得当初荣蓁在那和离书上落笔时的模样,真正的无可奈何,她想着,或许荣大人心灰意冷了,才又结了婚事,实在不忍两人就这般分离,便道:“陛下莫要着急,方才恩生不是说了,那信上说荣大人还未与那男子成婚,不如尽快下旨,恢复帝卿与荣大人的夫妻名分,这样一来,帝卿和孩子,便可以名正言顺了。而且现在太后的病已经大好,也正是时候了。”
姬琬虽问询她,其实心里已经有了打算,“这件事还要问问阿恒的心意,前些日子朕不许他出宫,他同朕一直冷着,若是骤然下旨,只怕阿恒觉得不妥。唉,朕只阿恒这么一个弟弟,荣蓁这事上,朕实在是亏欠他。”
第107章 强求
明光殿里, 姬恒坐在窗前,面前是一幅展开的画,墨迹半干, 画上的女子侧身而立,衣袂翻飞,腰间垂挂着一枚玉佩,只是却看不清面容。
恩生端了汤药进来, 见姬恒在出神, 唤了一声,“殿下。”
姬恒眼眸轻抬, “本宫要找的东西,你在府里可寻到了?”
恩生摇了摇头, “奴才无能。”
姬恒并未怪罪他, “罢了,也只是昨夜梦见从前的事,想再看看那些书信而已。”
恩生将药碗端过来,“这药若是凉了, 只怕更苦些。”
姬恒将药碗端起, 一饮而尽,这安胎的汤药他喝了不计其数,腹中胎儿很是乖巧,并不常闹他。
恩生将帕子递给姬恒,又瞧着桌上摊开的画像。姬恒常常将自己一个人关在寝殿里,安安静静作画,可每一幅都没有荣大人正面的模样, 恩生也曾问过,姬恒沉默了许久, 最后只是道:我只是不知,她会以何眼神看我。
姬恒腰间悬着两枚玉佩,一枚是荣蓁赠于他的,另一枚是荣蓁所有,当初流放之时,她身上没有一件宝物,这玉佩也被留了下来,刑部不敢私吞,便呈到了姬恒的手中。
姬恒坐得久了,腰间有些乏累,恩生扶着他起身,正在这时,姬琬来了他的宫中,姬恒神色淡淡,同姬琬略一行礼,“拜见陛下。”
姬琬对他的冷淡已经习惯,挥手让恩生扶他坐下,姬恒淡声道:“臣弟已经坐了许久,陛下有话就请直说吧。”
姬琬并未让恩生退下,她看了姬恒一眼,他脸上的神情拒人于千里之外,若不是还有这层身份,只怕连应付都省了去。
姬琬坐了下来,“因为荣蓁,你将朕当作了恶人,阿恒,朕的确让你伤心了,可朕也是身不由己,绝非存心让你与孩子受委屈。”
姬恒没有言语,转过身去,姬琬无奈,“若是朕说,朕可以让你和荣蓁再续前缘呢?”
姬恒的脚步顿住,而后眸中忽而蓄满了泪,姬琬只看着他的背影,便觉可怜,“朕会下旨,恢复你与荣蓁的夫妻名分。等你诞下孩子,朕让荣蓁进京来。”
姬恒没有回头,只是问她:“为什么?”
姬琬知道他想问她为何改变心意,但如今还不是时候,“你腹中孩儿也快降生了,朕这个做姑母的,总不能一直让她不知道自己的母亲是谁吧。”
君无戏言,而一个在黑暗中待久了的人,透进一丝天光,却也不敢伸手去触,姬恒道:“陛下若真的想成全我,就放我离开吧。”
姬琬皱起眉,“你想去房州?阿恒,你不要如此任性,即便你不为了自己着想,也要为了腹中孩子考虑。且不说长途跋涉,房州怕是连个稳妥的医官都没有,到时候出了事,你让朕如何是好?”
姬恒回头看着她,“我腹中孩儿安稳得很,我也必须见到荣蓁。至于这复婚的旨意,我先心领了。只是,当日我们和离虽是被迫,可逼迫之人却是我的姐姐,我有心与她团聚,但也要尊重她的意愿。如果是当初,我会毫不犹豫。可这半年光景,她在外受了多少的苦,即便没有看见,也能想到。若是她已经无意,又因为这道圣旨重新在一起,破镜重圆,可上面的裂痕却是消弭不去的。”
姬琬气他自苦,“你到了现在还在为荣蓁打算,你可知道她……”姬琬怕他动了胎气,到底还是忍住了。
姬恒不解地看着她,“你想说什么?”
姬琬拿他没办法,只道:“你要朕如何做?”
姬恒曾预想过这一天,他道:“不论如何,我都要见她一面,这圣旨带在我身上,若是她没有改变心意,这圣旨拿出也不迟。若是她……她已经不愿,我也不想拿圣旨强压她。我知道皇姐担心我的安危,帝卿府的护卫和郎中可以护送我这一路,不会有闪失。”
姬恒向来执拗,姬琬纵是不愿,可又怕荣蓁那边夜长梦多,生出遗憾,那时她与姬恒的姐弟之情便真的难续了。
姬琬最终只能妥协,选了太医院两名医官随行,又命身边禁卫一路护送,拟于三日之后出发,离开都城。
而除了交给姬恒的那一道圣旨,姬琬又拟了一道,庆云将玉玺取出,道:“陛下良苦用心,帝卿应能明白。”
姬琬看着眼前这道圣旨,“朕让荣蓁赴襄阳做太守,只怕朝堂之中又会有不少非议。”
庆云道:“荣大人先前不是上了治水的奏疏,不如便以治水有功之名?”
姬琬叹了一声,“还未过两月,即便以此为名,也难堵众口。罢了,总是做给旁人看的。你去让人将这圣旨八百里加急送去,阿恒有身孕,这一路缓慢,怕是要走一月有余,襄阳比起房州好上许多,让荣蓁先过去,也不会委屈了阿恒和孩子。”
而荣蓁这边却还丝毫不知京中情形,水库仍在修建之中,为免出事,荣蓁让秦楚越带人夜间巡视,竟是不巧,遇见了赵淼一行。
秦楚越次日便把此事报于荣蓁,荣蓁嗤笑一声,道:“吴县令倒还真是不死心。”
秦楚越道:“她是吴县令一条好狗,当然要鞍前马后替吴县令做事。”
荣蓁只让秦楚越再盯紧一些,若再发现,定不轻饶。
而晚间她便抽出空闲与慕容霄写信,足足几张,或是白日里几件琐事,或是告诉他院子里芍药都已经落尽了。她想象着慕容霄读信时的模样,末尾又添几句:思之念之,梦中相会,盼尔归。
荣蓁同手中权力谋私,将这封信从驿站加急送出,不到六七日便到了慕容霄的手中。
慕容霄回来之后并未得闲,让人将颜佑安接到了慕容府里,他身上余毒大致已经清除干净,只要好好调养便可。
而慕容霄每日看着账册,又有一些江湖事需要他参与,不过几日,便瘦了许多,连秋童都道:“公子去房州这么久,都不见清减,气色更是不错,回了姑苏反而瘦了许多。您这样赶着,只怕身子吃不消。”
慕容霄知道自己这样做是为了什么,他并不觉得疲累,“你若是真的心疼你家公子,便早些帮我将事情解决。”
秋童笑着回道:“好,我这就去。”他刚走出门,便有信送来,他又回转,将信送到了慕容霄面前,“公子,有所思在远道。”
慕容霄只往信封上扫了一眼,便认出荣蓁的笔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