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蓁淡淡一笑,“没什么,只是想看看荣某面前的究竟是不是一身清正,大公无私的陈御史。若是荣某没有记错的话,陈大人从前也没少弹劾于我吧?我记得那时陈大人也在先帝面前说我是佞臣,荣某并非心胸狭窄之辈,旧事重提,不过是觉得陈大人那时的话甚是有理。陈大人又怎么能指望我呢?”
陈立英被她这番话怼得哑口无言,半晌才道:“可今时不同往日,总之,在其位谋其政。”
荣蓁笑了笑,“可在荣某心里,这不过是陛下的家事。陈大人,事情已经摆平,也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荣某还有事忙,先告辞了。”
陈立英被荣蓁从马车上赶了下去,直到一旁随从出声唤她,才回过神来,“这荣蓁究竟在玩什么把戏?”
而此事过后,明贤也只安生了一年,便又故态复萌,下旨修建了许多宫殿,御史台的奏折堆满御案,明贤看也不看,便让人拿去烧了。
韩云锦一面要哄着皇帝,一面还要替她收拾烂摊子,明贤继位这几年,她看上去竟老了十岁,哪里还有一开始春风得意的模样。
而荣蓁这几年与朝中各派相安无事,更请命明贤在朝中各地修建学堂,劝课农桑,鼓励商人经营,收取一定商税。韩云锦有心从中作梗,但荣蓁还未动作,便有陈立英等人拦在前面,她也只得作罢。
元启三年二月,明贤及笄,三大辅臣卸去职责,由明贤亲政。
元启三年三月,明贤广选后宫,册封太傅嫡孙江鄢为德君,陆氏嫡子陆嘉为贤君,另有卿侍数名,而君后之位空悬。
江鄢本是韩云锦极力推荐的君后人选,可明贤却并未如她所愿,只给了德君的封号。但江鄢容貌俊秀,一入宫便得了明贤宠爱,一应赏赐均按着君后的礼制。将陆嘉所居的临华殿衬成了冷宫一般,明贤甚少踏足此处,还当着陆嘉的面带走了他身旁一个容貌清秀的宫人。
不过宠幸几次,那宫人竟有喜讯传出。明贤并未因此而上心,将那宫人送回了陆嘉宫中。江鄢受尽恩宠,却无身孕,气恼之下,隔三差五便让身旁宫人去临华殿寻衅,陆嘉几个月忍让下来,却终是气病,直到中秋宫宴才寻得一丝快意。
第140章 颜面
帝卿府, 恩生服侍着姬恒穿上外袍,又替他整理着腰间玉带,见姬恒兴致索然, 恩生笑了笑,“殿下已经几年未去宫宴了,如今宫里请了几番,总不好再推拒。”
姬恒声音低沉, 道:“何止是宫宴, 自从父后和皇姐仙逝,本宫便不想再踏足宫中半步, 那里的一草一木,见了都觉伤感。明光殿虽然还为本宫留着, 只怕内殿也已经满是灰尘了。”
恩生望着他, 先皇驾崩之后一整年,姬恒都没有会心笑过,总在佛堂念经,那时他生怕姬恒抑郁成疾, 好在随后两年姬恒心中哀楚消散, 和荣大人缱绻恩爱,孩儿承欢膝下,心绪也平和许多。
恩生道:“如今宫里是德君主事,他又得宠,听说今日宫宴请了不少命夫前去,怕是少不了巴结附和。宫里的男人虽少,但也不算省心, 殿下若是坐得住便多坐一会儿,若是烦了倦了, 咱们就先回来。”
姬恒嗯了一声,吩咐道:“去把昨日本宫手抄的那几份佛经带上。”
姬恒话音刚落,荣蓁便从外面走进来,身上穿的是与他同色华服,姬恒今日同她一起进宫,两人坐在辇车上,荣蓁温声道:“再过半个月,郑玉便该凯旋回京了,战事很顺利,到时候请她们来府上做客,你觉得可好?”
姬恒与她玩笑几句,“我何时不顺你心意过,这样的事你决定便是,怎么还要我应允?”
荣蓁莞尔一笑,“夫贤如此,是为妻之幸。”
姬恒嘴角微翘,“少来说些好听的话,这两日你都歇在沁园,难道还要我请你过来?”
荣蓁道:“前两日许是染了风寒,白日起了热,又怕把病气过给你和孩子,才一直在沁园独寝。”
姬恒怔了怔,“怎么也不告诉我,每日见你从官署回来得晚,去沁园寻你时又歇下了。怕你疲倦,不忍心搅醒你,怎么却是病了?”
荣蓁见他一脸关切,轻握住他的手,“也不是什么大事,服了几日药,今日已经好多了。”
姬恒难免担心,道:“宫宴上少不了饮酒,你的身体真的无妨?”
荣蓁神色轻松,“习武之人,这点小病算不得什么,何况已经好了。”见姬恒脸上仍有些忧虑,荣蓁靠近了些,轻声道:“你若不信,今晚我便搬回正殿。”
荣蓁的温言软语,姬恒最是受用,“往后可不能再瞒我,染了风寒又如何,看不见你,我才真正揪心。”
荣蓁笑道:“好,从今以后,我每日都睡在你枕边,可好?”
姬恒偏过头去,眉眼里难掩笑意,“谁要听你说这个?”
今晚 明贤在麟德殿设宴,来的都是朝中要臣,荣蓁与姬恒分别之后,姬恒去到后宫中,却不是前往德君江鄢所在的兴庆宫,恩生道:“殿下,宫宴怕是快要开始了。”
姬恒却毫不在意,道:“不急,先去佛堂一趟,将本宫为父后皇姐祈福的佛经送过去。”
兴庆宫中极其奢华,原本此处便被明贤修缮过,江鄢得宠之后住进这里,更是添了许多宝物。明贤今日交待过一句,只说让他将主位留给舅父,江鄢嘴上答应了,心里却有些不情愿,但又不得不听从,他本就想借着今日宫宴好好展露一番,身边宫人提醒一句,他便动了些心思,只将主位设了两个,姬恒的座位比他略高一些,这样即便陛下怪罪下来,他也能撒娇抵赖过去。
宴会开始前,陆嘉从外面走进来,一身青色锦袍,容貌清俊秀致,举手投足间透着些文雅之态,只是他身后还跟着一个身怀六甲的男子。
江鄢坐于主位,从瞧见他二人之时,江鄢的眼眸中便带了几分怨恼憎恨,往座席间看去,只见那些命夫耳语几句,即便没有听见,他也能想到他们会谈论什么。
虽同为四君,可江鄢统理后宫之事,陆嘉只能同他行礼,江鄢并未直接为难他,只是道:“贤君来赴宴,难道身旁无人侍候了,怎么还带了宋侍人过来,他毕竟有了身孕,若要让他服侍,只怕旁人要说你苛刻了。”
陆嘉却是有口难言,他并非是想带着宋侍人来给江鄢添堵,只是这些日子以来,江鄢没少派人为难,甚至想落了宋侍人腹中胎儿,他此来赴宴,临华殿里无人护着,只担心江鄢会趁机对宋侍人下手,不得已才将人带在身边。
陆嘉步步退让,道:“德君教训得是,臣侍省得了。”
陆嘉姿态谦卑,江鄢也不好太过咄咄逼人,让他主仆二人入座。
座间一位男子笑着道:“德君出身名门,入宫才多少时日,就得陛下如此爱重,还给了治理六宫之权,想来不久便可听到德君的喜讯了。”
这话倒是将江鄢心头的一丝不快冲淡了,含笑道:“能替陛下诞育子嗣,是后宫男子的福分。恰如满朝文武,能替陛下分忧,也是她们的本分。若是朝中多些像韩大人这样的有功之臣,才是大周的幸事。”
座间那男子便是韩云锦正君,两人一唱一和,其他人也跟着附和起来,席间奏起雅乐,便有人对江鄢恭维道:“听闻德君您爱好诗书,又极擅古琴,若是不嫌弃,侍身府上倒是有一本失传的乐谱,改日呈到宫里来,不至于在侍身这里蒙尘。”
江鄢不过十七岁年纪,心性本就未定,眼下又因为这身份,众星捧月一般,一时间忘乎所以,“好啊,本宫倒也有兴致瞧瞧。”
他说着,又望了陆嘉一眼,道:“倒是忘了,贤君也极擅古琴,说起来,从前先帝在时,宫宴都是由先帝的徐惠君操持,本宫记得他是贤君的叔父吧,想来耳濡目染多年,又留在宫中教养,不论是治理后宫的能力,还是对礼乐的造诣,都比本宫要好得多,你们说是吗?”
江鄢此举,分明是有意要宴席中人站队,他言语中似乎在贬低自己,妄自菲薄,实则是要落陆嘉的颜面,果然便有人道:“德君何必这般谦逊,陛下选定了德君,那自然便是信赖德君的能力。纸上得来终觉浅,即便是耳濡目染,没有真正做过,又怎知能否胜任呢?”
陆嘉任由他们说着,一旁的宋侍人都有些听不下去,侍立一旁,焦虑地看着陆嘉。
兴庆宫门前,姬恒立在那儿,恩生在旁早已将方才的话听了进去,低声道:“不是出身名门,怎么这般小人得志?”
姬恒眉心微蹙,对这样的宫宴毫无兴趣,转身便要离开,可在这时,却有人提起了他。
韩主君倒未与旁人一同奚落陆嘉,反倒是提了一句,“帝卿还没到吗?”
江鄢本就对这位长辈压自己一头心有不满,听得韩主君提起,又往空座上瞟了一眼,暗讽几句,“陛下还特意嘱咐本宫,说是一定要好好服侍宁华大长帝卿,他是陛下如今最敬重的长辈,想不到竟没有机会。好歹也是陛下亲政后的第一个宫宴,这会儿没来,许是还在路上吧。”
朝中大臣分作几派,已经不是什么讳莫如深之事,席间自有一些人的妻主是依附于韩云锦的,故而道:“说来,咱们这位宁华大长帝卿真是好命,出身显赫,先帝又为其寻了一位好妻主,虽是卸任了辅臣之位,只怕还有些不能适应。”
姬恒背着光,眼底冰冷一片,他慢慢回过身来,恩生在他身边多年,瞧见他的神色,明白这是他动怒的模样。
来到兴庆宫,姬恒本就未让人通传,如今走进殿去,殿中人脸上的笑意还挂在脸上,江鄢坐于主位,第一个瞧见了姬恒,而他身上那份冷冽,不怒自威的神情,竟让江鄢不自觉打了个寒颤。
姬恒着了一身绛紫色华服,其上金丝刺绣在灯下分外惹眼,腰间佩环轻晃,发间束着金质发冠,缓步走来,举止之间都透着几分压迫。
江鄢先是怔住,即便是从未见过姬恒,可这周身的气度,江鄢也不会认错,他惶然起身,同姬恒行礼,“臣侍见过大长帝卿。”
方才谈笑着说起姬恒的命夫,已像丢了魂魄一般,被人拽着跪地行礼。
姬恒淡淡道:“本宫来这儿之前,去了佛堂一趟,没想到竟错过这么多热闹?”
韩主君听得姬恒此言,明白他今日怕是不会轻轻放下了,索性一言不发,毕竟方才自己也没有什么不当之言。
江鄢赔起笑脸,“只是一些闲谈,还请舅父入座。”
江鄢恃宠而骄,本想着借这话拉进同姬恒的关系,将这紧张的氛围缓和了,没想到正触了姬恒逆鳞,他侧身睨了江鄢一眼,“舅父?如今能唤本宫一声舅父的,除了皇帝,便是安平王。中宫之位空缺,你即便领了治理六宫的权柄,也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你是陛下的侧室,如何能唤本宫一声舅父,难道进宫前不曾有人教授你宫规礼仪?”
江鄢脸色一白,他自进宫来便受明贤宠爱,何曾被人如此疾言厉色对待过,嘴唇翕动,“臣侍……臣侍绝无此意!”
江鄢身边的宫人,是从前宫里老人,自然知道这位主子的脾气,轻轻扯了扯江鄢衣袖,示意他莫要还嘴,免得火上浇油。
江鄢压下心头委屈,赔罪道:“是臣侍的错,臣侍失言。”
陆嘉眼眸微睁,他见惯了江鄢嚣张跋扈的神色,何曾如此卑躬屈膝过,心头倒起了一丝畅快。本以为江鄢做到此处,那位大长帝卿便会抬手放过了,可没想到这竟只是开始。
第141章 而立
殿内一片寂静, 任谁见了江鄢低头垂眸的模样,都觉楚楚可怜,姬恒却反问道:“那你倒是说说, 错在何处?”
江鄢抬起头来,神色愕然,像是没有想到他卑微至此,姬恒却仍不肯放过。
姬恒缓缓道:“你既不知, 那便让本宫来告诉你。今日这宫宴, 你既将本宫奉为上座,可本宫未至, 你却坐于主位,此乃不敬尊长。又任由臣下对本宫言语不敬, 究竟是懦弱无为还是别有用心?你毕竟是小辈, 本宫不想过多追究。可方才你既说要赔罪,那总要拿出诚意才是。”
江鄢看向身旁宫人,“这……”
那宫人倒也见识过不少场面,反应极快, 端了酒盅递给江鄢, 示意他自己罚酒一杯,江鄢虽是不愿,却也不得不做,“臣侍冒犯之处,还望殿下不与臣侍计较。”
江鄢举杯欲饮,手臂却被恩生按住,一时间众人齐齐看向姬恒, 只见姬恒神色冷淡,微微抬手指向陆嘉桌前, “换酒樽。”
陆嘉心生快意,江鄢今日有意为难他,旁人桌上皆是酒盅,唯有他桌上是酒樽,宫人方才特意斟满了,若是今日姬恒未至,只怕他要被江鄢为难,逼着饮下这烈酒。
宫人重换了酒樽过来,恩生将酒斟满,双手递给江鄢,“德君,请吧。”
江鄢万万没想到,他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他看向韩主君,韩主君掩唇轻咳一声,显然也是 不敢在姬恒面前多说半句。酒刚入口,浓烈之气让他忍不住咳了起来,最后硬着头皮将酒一饮而尽,脸色涨红。
姬恒看了恩生一眼,恩生立刻会意,又将另一酒樽斟满,姬恒向前几步,刚好停在那谈论是非的命夫面前,那人战战兢兢,“小人醉了,一时胡言乱语,殿下莫要与小人计较。”
姬恒面无表情,轻揽衣袖,将那酒樽接过,那人正要去接,本已做好自罚的准备,姬恒的手却停在他头顶,略一倾斜,那杯酒便尽数淋了下来,那人毫无防备,只能受着,顿时狼狈不堪,姬恒手一松,那酒樽砸在他脚边,发出与地面撞击之声。
“今日虽不是鸩酒,但他日必定是白绫,匕首。”
姬恒的话将那人吓得委顿在地,却丝毫不怀疑此话的真假。
姬恒回身看向江鄢,“既然诸位无事可做,不如早早散去,也省得在此处议论他人是非。一个宫宴,倒与酒肆瓦舍无异,丢尽了皇室颜面。”
姬恒说完,便举步离去,直到他二人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口。江鄢的手在衣袖下忍不住颤抖,他将那酒盅摔在地上,拂袖离开。
众人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还是陆嘉站了出来,温声道:“既然大长帝卿说了,诸位便先回府吧。”
今日姬恒虽并非有意为他解围,但陆嘉还是充满感激,只想当面道声谢,他嘱宋侍人先回临华殿,而后一人追了过去。
陆嘉脚步快些,见前面姬恒的身影停在宫门边,他刚要上前,只见姬恒身旁出现一名女子。
姬恒身后的侍从识趣退后一步,那女子身量颇高,侧身而立,昏暗中看不清面容,只见她朝姬恒伸出手去,柔声道:“何事值得你这般生气?”
不过一句话,姬恒周身的冷意便消散了,他的手便放在那女子掌心中,同那女子并肩离去。
恩生回过头,见陆嘉追了过来,陆嘉向前几步,“方才多亏大长帝卿替本宫解围,劳烦你替本宫道声谢。”
恩生浅浅一笑,“贤君不必放在心上,我家殿下一向不爱理会宫中是非。方才也只是因为有些无礼之人妄议我家殿下与荣大人私事,这才出手教训一番。不过说起来,殿下曾经倒是与贤君的叔父,先帝的徐惠君有些往来,贤君若是承情,便记在徐惠君身上吧。告辞。”
明明人已走远,陆嘉却仍站在原处。他对姬恒与其说是感激,倒不如说是羡慕。他落寞之下回到寝宫,身上满是寒意,贴身宫侍邱霜迎了过来,替陆嘉宽去外袍,“主子怎么这么久才回来?”
见陆嘉不愿多说,邱霜又将醒酒汤端了过来,“一直温着,主子还是先喝了,免得脾胃不适。”
陆嘉轻声道:“我没事,今日得宁华大长帝卿解围,没有饮酒。”
邱霜问道:“是陛下的舅舅?”
陆嘉点了点头,邱霜奇道:“宁华大长帝卿应过而立之年了吧,主子与他平素也没什么往来,怎么今日这位倒是出手相助了?不过能遇到贵人也好,您去了兴庆宫,奴才跟着担心一整晚。”
陆嘉想起姬恒的绝世风华,念了句,“贵人?的确是尊贵,至少可以将一个整日骑在我头上作威作福的人,训斥成那般丑陋模样。”
邱霜听明白了,可也有些担心,道:“德君受了气,奴才只怕他会再来寻主子的不快。”
陆嘉淡淡道:“难道我每日躲着,他便会放我一马吗?”他又想起一事,问了句,“宋寒回来了?”
邱霜撇了撇嘴,“回来了,主子这般关心他,他又做了什么,若不是陛下不待见他,眼下怕也被册封了。”
陆嘉坐了下来,“我关心的不是他,是他腹中的胎儿。不论如何,这孩子生下来,也是要养在我宫中的,我不能让他有闪失。”至少,现在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