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嗫嚅道:“大人的事,小的不敢多嘴。”
恩生本是打算将衣物送到便走,可听下人这么说,只好亲自去看看。
恩生叩了叩门,可等了一会儿,里面毫无动静, 他轻轻推门,只见荣蓁躺在软榻上正睡着, 身上也只盖了一件外衫。矮桌旁的软枕掉落在地,恩生步上前去,将那软枕捡起,可脚边一物却吸引了他的注意。
他定定地瞧着,似乎不敢相信眼前所见,俯身将那物件捡起,卷握在手中。恩生心头猛跳,可这却不是惊喜。
恩生的视线又落在荣蓁身上,震惊之际,外面忽然传来人声,是秦楚越的声音,只听她问道:“荣大人可起身了?”
恩生将东西收进袖中,再未停留,从门中步了出去,秦楚越回过头来,见恩生面无表情从书房中出来,她惦记着荣蓁与姬恒的事,拦住了恩生的路,“怎么来得这样早?”
恩生心绪不宁,只冷声掩盖内心不安,“是我家殿下让我送些衣物过来,这便走。”
秦楚越挥手让那下人离开,温声道:“你平素常在帝卿身边侍候,总不能就这样见他和荣大人冷着,一会儿回了府便告诉帝卿一声,就说荣大人在官邸难以安枕,一日三餐都不能按时用下。”
秦楚越这话本是好意,可听在恩生耳边却分外讽刺,“怕是不必了,我看大人在官邸这日子过得倒是不错。只怕早已经想不起我家帝卿是何模样了?”
秦楚越不解,皱着眉看他,可恩生不想再同她多言,作势便要走,秦楚越往四周看了一眼,伸手把恩生扯到一旁连廊中,恩生低呼一声,“做什么拉拉扯扯?”
秦楚越盯着他,“你既然一早便来帝卿府,那必定是你家帝卿对荣大人惦念得紧。我让你扯些谎也是为了她二人早日和好,你怎么倒不领情。”
恩生面带薄怒,“你倒反来怪我?荣大人如今可不缺人侍候,这日子好不快活。可怜我家帝卿还病着。”
秦楚越听他意有所指,忙道:“你这可就说岔了,荣大人虽忙碌,却还没有那些心思。”
恩生眼眶微红,“我都已经亲眼瞧见,你还来骗我?倒是不必了,我只当今日从未来过。更替我家帝卿觉得委屈。”
秦楚越心道:难道昨夜离开之后,还有什么事发生?
秦楚越轻声道:“有什么事你只管说与我,我待大人之心天地可鉴,更是盼着大人府中安稳。”
恩生侧过身去,从袖中抽出一物,悬在腕边,“难道是我说错了不成?”他侧眸看向秦楚越,“你倒是与我说说,荣大人的房中怎么会有一条男子束腰的玉带?这可不是帝卿府之物。”
秦楚越愣了愣,伸手便要去拿,恩生却把东西收好,“世间女子皆薄幸,荣大人如今权倾天下,也早已经不把我家殿下放在心上了。”
秦楚越被他这一番话噎住,倒仿佛她才是那个被质问的人。她只道:“你先停留一会儿,我去去便归。”
秦楚越不等他应下便举步离开,而后寻到方才那个下人,仔细盘问一番,证实昨夜的确有一男子来过,秦楚越问道:“那男子究竟何时离开的?”
下人回忆了一会儿,道:“约摸过了子时。”
夜半相约,总不能是饮两杯茶那么简单。秦楚越嘱咐道:“大人的安危何其重要,昨夜大人饮了酒,若再有不相干的人来府,必不能让这些人进门。”
那下人连忙道:“是小人通报之后,荣大人让他进去的。”
秦楚越没空理会,只冷声道:“你听我吩咐便是。”
她很快回转,再见恩生时,掩唇咳嗽了一声,恩生见此情形,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不由分说便要离开。秦楚越将他手腕扯住,“你可是要去告诉你家殿下?”
这话让恩生陷入茫然,他放弃挣扎,过了许久才道:“殿下近来本就心情不虞,我若是再告诉他这些,如何能开解他的心结?”
秦楚越松了口气,“你能这样想是最好。别这么看着我,我也是为了帝卿打算。你仔细想想,朝中重臣,有几人只守着一个男子过日子?若非帝卿的身份,祖制的束缚,以荣大人的身份地位,人品相貌,早已是夫侍成群。如今虽有那不知名的男子在,但于女子而言,也不过是侍奉枕席,逢场作戏,不值得放在心上。帝卿重情意,只要你不说出去,这样的事便没有发生过。”
这也的确是无可奈何之事,恩生被她说动,可却不能轻易松口,“你是替荣大人打算,可莫说是为了我家殿下。”
秦楚越道:“这玉带……”
恩生道:“我不会拿给殿下瞧,可也不会交给你。”说完便举步离去,秦楚越看着他的背影,无奈摇了摇头。
荣蓁巳时方醒,下人服侍着她起身更衣,才告知秦楚越仍在院中,荣蓁让人请她进来,秦楚越对之前发生的事只字不提,只与她说些公事,临走之时说起帝卿府的人曾来过,荣蓁嗯了一声,抚触着受伤的手臂,一切还是等伤好了再说吧。
荣蓁一心要重审颜案 ,可却有人拦在前面,在朝堂之上便对她发难。
御史荀姝弹劾荣蓁,“荣大人从前与颜家有着深厚渊源,而颜案早有定论,更已历三朝,若是骤然翻案,要天下臣民如何议论?荣大人难道要为了一己私心,而毫无顾忌了吗?”
荣蓁虽掌权,在朝中不怒自威,但今日却是罕见动怒,她回身看向荀姝,“荀大人身为御史,弹劾监察百官乃是分内之事。可这番话掷地有声,本官却为你觉得羞愧。你口口声声说是为了天下臣民,颜案牵扯数家,死了上百口人,若真有冤屈,难道这些人便不是你口中的臣民了吗?”
荀姝险些被她噎住,“荣大人身居高位,本就要为满朝文武做表率。案情重审与否尚未定夺,可是以荣大人与颜家的干系,此事还是要避嫌为好吧。”
荣蓁回道:“荣某立身持正,不惧流言!何况荀大人说错了,颜案重审乃无可争议之事,敕令已下,如今交由大理寺。与御史台并无牵扯,荀大人可记得了?”
陆蕴冷哼一声,“御史台的确可以弹劾百官,但若是滥用职权,那便是荀御史之过了。”
荀姝望向韩云锦,她本就是被韩云锦逼迫才不得不做,如今事情未成,她还要看韩云锦的脸色。而韩云锦此刻却并不出言,像是默认此事发生。
而她,倒成了马前卒,被荣蓁记恨。
散朝后,邱霜扶着陆嘉从座上起身,低声道:“那荀大人也忒不识趣,一再与荣大人作对,冒犯于她。”
往常陆嘉会不许他议论朝中之事,可今日却是附和了一声,“的确可恨。”
陆嘉回身看向空荡的大殿,方才他坐在帘后,隔着许多人,却仍旧能寻到她的身影。从前他还会认真听这些朝臣都在说些什么,可从今日上朝开始,他望着荣蓁时总不自觉出神,心里描画着她的模样,直到被那一声惊醒。
陆嘉回到临华殿,脱下厚重朝服,他轻轻展开衣袖,一只手轻轻叠在前臂上,而那里光洁如玉。
从畏惧到惦念,是陆嘉从未想过之事,可自那日之后,他夜不能眠,辗转反侧,似乎有一团火将他困住。
而回了官邸,秦楚越道:“大人今日可是见了,韩云锦自己不出面,放任她的狗乱咬人,依我看,便是大人平时太过宽容,对付她们这种人,杀一儆百才是唯一之策!”
荣蓁坐在桌前,将茶盏推向她,“想做什么便去做吧,一切自有我。”
秦楚越等的便是她这一句,“大人放心,我定让荀姝后悔她今日之举!”
而这日晚,官邸有人登门求见,下人已被秦楚越交代嘱咐过,莫不可轻易放人进来。而荣蓁却道:“去请吧,我本就是要等她过来。”
白日里还言辞犀利的人,夜晚相见时却换了一副面孔。荀姝刚走进书房,便跪了下来,“求荣大人放我夫郎和孩儿一命,一切罪责自有我一人承担!”
荣蓁淡淡道:“荀大人何出此言,今日我并未出府,你夫郎和孩儿的性命与我何干?”
荀姝膝行几步,“下官今日所为皆是被逼无奈,若有其他选择,断不会与荣大人为敌。”
第160章 惦念
荣蓁的声音一如往日平和, “被逼无奈?这么多年你为韩云锦充当马前卒,害了那么多人性命,只一句无奈便可以抵消吗?”
荀姝摇头, 恳求道:“一切都是下官咎由自取,被韩云锦威胁利用,祸不及亲眷,只求您能饶他们一命。”
荣蓁重复着她的话, “祸不及亲眷, 你荀姝做御史这些年,也见识过不少的事, 这番话从你口中说出来,倒还真是天真。可你既然求到我这儿, 我自然要给你一个交代的。起来吧, 我还没有喜欢听人跪着回话的习惯。”
荀姝却觉惶恐,她战战兢兢起身,坐了下来,荣蓁甚至让下人沏茶进来, 送到她手边。
荣蓁端起茶盏, 轻饮一口,见她犹自愣神,道:“怎么,你是觉得这茶不合你心意?”
荀姝忙道:“大人误会了,下官只是太过担忧家人,无法静心品茶。”
荣蓁不以为忤,缓缓道:“从前我也如你一般心境, 莫说是茶,便是连一口饭都咽不下, 那时我才十七岁。”
荀姝静静听着,荣蓁问她一句,“你知道城外乱葬岗吗?”
荀姝如实道:“下官听闻过。”
说起当年事,荣蓁已无悲痛,只剩木然,“京中处决的犯人都会被送到那儿,恶臭、尸山、白骨,说是人间地狱也不为过。我便是在那里找到了颜世岚和颜家众人的尸身,草草安葬之后,我不敢有一刻耽搁,耗尽大半私产,多方走动,才保住了颜佑安。十几年前的颜案,死了那么多的人,流了那么多的血,何曾有人记得祸不及亲眷?”荣蓁看向她,“荀大人,我是从尸山之中爬出来的,为颜案平反是我毕生所愿,你说,若是有人挡在我的前面,我会不会放过她?放过她所谓的亲眷?”
荣蓁语气寻常,可荀姝却遍生寒意,她是在告诉自己,于此事,她必定遇神杀神,遇佛杀佛,无人可以阻拦。
荀姝慌乱起身,刚要言语,却听荣蓁道:“天色已晚,你且先回去吧,之后如何行事,想来你心里自有考量。至于你亲眷的性命,荀大人应该不会想从本官这里听到无奈二字。”
荣蓁已是送客之态,荀姝只得离去,而等人走后,荣蓁推开窗,她到底还是慈悲了一次,不愿再多起事端。
之后颜案重审之事异常顺利,韩云锦多次着荀姝出面,可却觉她像变了一般,不再事事听从,即便是威逼利诱,也不为所动。
天上下起蒙蒙细雨,一辆马车缓缓驶入京中,沿着长街而行,停在一所客栈前,名唤云霓居。马车上先步下一名少女,身姿轻盈,面覆薄纱,而后另一青衣男子步下,两人一道走进客栈。
掌柜得知两人身份,连忙将人请入上房,一路风尘仆仆,等那青衣男子沐浴更衣过后,门外适时传来叩门声。
门从里面打开,荣蓁抬眸望去,看着眼前人,温声道:“是我。”
颜佑安顿时红了眼眶,上前拥住了她,“这么快便知道我回京了吗?”
荣蓁轻抚着他的脊背,“如今京城里,又有何事能瞒得过我呢。更何况,本就是我让人接你回来。”
颜佑安将人抱了一会儿,才发觉这是在门边,面色羞赧,连忙将荣蓁请进来。两人坐在窗前,说起这些年发生的事,颜佑安不由得感慨,“从前你做官时,我便总是担心你,如今你大权在握,可我还是免不了担忧。罢了,不说这些了。这云霓居是慕容家的产业,我现下歇脚在此处。离京多年,连平儿都已经嫁人,世事变迁,不知道乌衣巷那处院子还在不在?”
荣蓁点点头,岁月未曾在她脸上留下痕迹,这些年她愈发沉默,可待亲近之人时,却也愈发温柔,“乌衣巷的宅院我已经找人修缮过,若你愿意留在京中,可以继续住在那里。”
颜佑安感动之余,却也添了许多伤感,“其实我也早已不是当年的我,再回那里,也等不来你……和平儿。”
是啊,这么多年,荣蓁早已将他视若亲人,曾经的心动也早已被时光吹散。可眼下荣蓁的手覆在他的手背上,望着他道:“颜姨母的案子,不日便有定论,你放心,一定是好的结果。”
颜佑安眼含热泪,“真的?你没有骗我?”
十多年过去,对于颜家的案子,颜佑安早已不再奢望,但他知道,荣蓁不会骗他。若是没有必胜的把握,她也不会将他接到京中来。
荣蓁未停留太久,便离开了云霓居,颜佑安立在窗前看着她的马车走远,门再度被人叩响,颜佑安回过头来,望着门边人,轻唤一声,“澜儿。”
————————————
临华殿中,陆蕴同陆嘉说起为徐陆两家加封诰命之事,陆嘉道:“此事自然无不可,但我想着,如今边关战事未决,还是暂缓为宜。等到我军大捷归来,再议这些也不迟,到时候除了加封诰命,我还要办一场宫宴,请那些命夫过来,让徐陆两家风光一场。”
陆蕴听来觉 得有理,“那便依太后所言,按最近的奏报,班师回朝也只是一两月的事了。”
陆嘉笑了笑,“那便好。”
陆蕴由衷赞道:“你虽坐上后位只有数月,可却比从前沉稳许多。看待一些事,比母亲还要周全。”
听她这样赞许,陆嘉却想起了荣蓁,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竟开始模仿起荣蓁的处事之道。只是荣蓁似乎并不将他放在心上,倒教他在宫中患得患失,日日惦念。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荣蓁手臂上的伤还未完全恢复,她回了帝卿府,如往常一般问起姬恒。恩生思绪杂乱,只道:“还在佛堂,大人可是要找殿下?”
荣蓁却摇了摇头,不多时璇儿来到正殿,荣蓁的手按在璇儿肩上,“母亲要去一个地方,你愿意与母亲一同前往吗?”
璇儿顿时点头,两人并肩离开,恩生望着她们母女两人的背影,脑海中却抹不去那日在官邸中见到的场面,连他都尚且如此,他不敢想姬恒若是知晓,会如何发作?
只是璇儿没有想到,母亲带她来的地方竟是有些荒芜的墓林,上面甚至未立墓碑,不知葬在此处的人与荣家有何渊源?
而远处传来马蹄声,一辆马车停了下来,颜佑安从马车中步下,一身缟素,半途中便湿了眼眶。
璇儿此时才察觉母亲今日竟也着了一身白衣,她只看着母亲转过身来,同她道:“他便是母亲从前与你说起过的亲人,你当唤他一声舅舅。”
璇儿这才知道,原来这里竟是颜家的墓林,她依言同颜佑安行了礼,唤了一声“舅舅”,颜佑安扶住了她,“既是亲人,又何必拘泥于礼数。”
可璇儿却还是疑惑,既然母亲这样重视颜家的人,为何还会任此处墓林荒芜,杂草丛生?
第161章 取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