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渊张了张嘴,有话已经涌到了嘴边,却像潮汐,缓缓退下,最后只是嘲弄勾了勾嘴角,免得自己再说出什么愚不可及的话来。
一时,二人间拉紧的弓弦倒是略有松缓,看着他脖颈上还在淌血,小萤想要用衣袖替他擦拭。
凤渊却并不领情,偏头躲开。
这一口,算是他活该。
这女郎总是不遗余力地维护着她羽翼之下的人,亦如阿原,还有她的义父、阿爹。
而他凤渊从来不是闫小萤的什么人,所以这女郎骗他、伤他,从无所顾忌。
就好似在荒殿时初遇那般,无意间舍了他几许暖阳温脉,便潇洒挥挥手告辞,转头再也不来。
小萤又转头拿了帕子想给他擦拭,可是凤渊却再次挥开了她。
小萤干脆歇手道:“我想见义父和阿爹他们……”
凤渊却笑了:“闫小萤,你现在有何资格跟我谈要求?真拿自己做了我的殿下?”
小萤用帕子擦了擦自己的嘴,坐回到了床榻上:“商有道被我杀了,他临死前说,他唆使的那些盗贼,有许多是从凤尾坡过来的。”
她的情绪一向转圜很快。
前一刻还与凤渊生死相对,这一刻便泰然转移话题,给自己找些安身立命的本钱了。
凤渊略带讽意勾了勾嘴角:“所以呢?”
“你如此多的动作,无非是要架空陈诺,取他兵权,出兵收复凤尾坡。既然布下的棋局,还没有收尾,应该也没时间与我几多消磨?天如果再冷些,用兵的好时节可就要过去了!”
凤渊转头看向闫小萤:“何人同你说,我要出兵凤尾坡的?”
凤尾坡就在连江以西,却是魏国的地界,或者准确来说,二十年前是大奉的地界。
这处地界,一直是两国必争之地。而当年凤渊的母亲曾经屯兵此处,而就在七年前,凤尾坡再次落入到了魏国的手中。
不过失落此地后,两国倒是维系了几年的平和,直到最近江浙水患频发,盗贼不断,就连魏国的许多亡命徒也趁乱乘舟而下,滋扰大奉百姓。
眼看着魏国又要趁此开疆扩土了。淳德帝一直有心收复,可惜江浙之乱未平,朝廷也无出兵的本钱。她为何突然这般言语?
小萤笑了:“你先前给陈诺的谏言,不就是想要劝服他暂时放弃鼎山,奇袭凤尾坡吗?”
凤渊问她:“你从何推断出来的?”
小萤仰着脖子:“推什么断!我可没你和慕寒江那爱分析人的弯肠子。我趁陈诺不注意,入了他的帅帐,直接看了你的折。”
凤渊冷眼瞪着她:这女郎的胆子,到底是如何将养出来的?天底下,还真没有她不敢行的事!
小萤如今对这凤渊,倒是愈加了解了几分。
此人记仇,但更有大抱负!
他步步算计,一路来了江浙,若只是靠着杀几个山匪建功,也太不划算了。
若想缓了义父他们的危机,总得让自己变得有用些,看看能不能勾着这大皇子转了主意。
“大奉和魏国暂时安稳,可这安稳也不知能维系几时。既然魏国又勾结大奉官员祸乱江浙的嫌疑,那么就可依次为契机。如今义父和我手下的兵卒虽然不多,但胜在骁勇多善战,若能助大皇子收复失地,便也算投诚,不知大皇子意下如何?”
虽然收复凤尾坡凶险,但若能说服凤渊,也算给义父争取了诏安的好契机,总好过成为他的阶下囚,一路被囚车送入京城。
她还没说完,凤渊却突然一把将她扯了过来。
眼里满是不受教的愤怒,盯着她的眼,一字一句道:“你听好了,我不是你义父和凤栖原,若上战场,也用不着你!”
说完,他将小萤推回了床上,便转身大步出去了。
看来他虽暂时不会对义父他们下手,可跟她那点合作交情已然不在。
凤渊现在捏握着小萤满手软肋,的确有奚落她的资本,看不上她了,也很正常。
小萤倒在床上,无奈用头在枕头上撞了撞。
她现在最放不下的是阿爹。
出山的时候,他还在咳嗽,依着凤渊现在的德行,就算不关入牢房,也是缺衣少食,那一碗稀粥不好将养病情的。
如此一夜,小萤天不亮就走到门口察看,却发现门边守卫的大汉也都撤下了。
看来凤渊倒是胸有成竹,话还未说开,就这般给了她几许出入自由。
她走了一圈,并不见义父他们的踪影,也不知凤渊将他们安置在何处。
小萤管侍女要了些伤药,沿着长廊,来到了竹林后的书房。
凤渊果然在那彻夜读书,蜡烛的油堆成了小山。
他脖子上的伤痕只是简单擦拭,并没有处理,经过一夜,已经肿得老高。
小萤抿了抿嘴,端着药盒,走到了凤渊的跟前,拿出了药瓶道:“知道你厉害,可也没人如此短短几日,弄得自己遍体鳞伤,你自己抹了伤药吧。”
凤渊看都不看她一眼,小萤懒得自讨没趣,放下药,便想走。
腿已经迈出了,身后的凤渊冷冷说道:“这里没有铜镜,我看不到。”
小萤回头看了看凤渊,看来他过了一夜,似乎又变得好沟通了些。
于是她坐在了他的身边,拿了伤药给他抹了抹脖子,又问:“后背的伤好了吗?”
凤渊沉默褪下衣服,露出肌肉坚实的后背。
那后背上的伤真是有重重叠叠,之前熊抓的伤疤还没淡下,又添加了军棍新伤。
这厮对自己也足够的狠心,明知道要拿他作筏子,还故意作践,惹陈诺的打。
小萤本该趁着这机会报复,下重手按上一按,看到底还是缓了手劲,只用指尖轻轻将药抹开。
凤渊闭目任着小萤涂抹,只是那后背的肌肉渐渐紧绷,在摇曳灯影下呈现起伏暗影,
小萤拍了拍他后背完好之处:“别绷得这么紧,放松些……”
说完,她一边涂抹一边问:“你何时知道我是小阎王的?”
凤渊似乎在忍耐着什么,一直闭着眼:“你跟那勇字暗卫过手的那几招,是我从萧家拳法里演化出来的。除了你,没有别人看过。”
小萤手里忽然一顿,手里失了分寸,倒是将凤渊抹疼了。
他吸了一口冷气,干脆伸手便将小萤扯入了怀中。
小萤顺势单手掐住他的脖子,咬牙问:“你是故意的?”
原来破绽在这!没想到慕寒江问招的那一次,他就已经猜出的端倪。
亏得她先前看他使用这些招数时,他说这是萧家拳法的入门招式,天下不知有多少人都会……
真是处处埋坑!看破这么久,不留半分破绽,天生谎话精,害人不浅!
凤渊盯着她因为愤怒变得晶亮的眼,和缓道:“那倒不是,只是当初见你似乎想偷学,想着教你些适合女孩家练的……”
萧家拳法至刚至阳,不适合女子修习,是以他让女郎学去的,都是他自创改良过的拳路。
只是没想到当初这一点贴心,成了这女贼子日后的破绽。
“不过……凭这个,你就笃定我是小阎王?一般人可想不到,她会是个女子。”
“原先也不知,不过慕寒江告诉过我,小阎王是个女子。”
这个小萤就有点不相信了,那位何时知道的?
凤渊说:“并非他真的看出来的,而是他跟我说了跟小阎王的几次交手过程,次次都是借力打力的法子。这般用兵是女子才惯用的法子。不过这也都是猜测。直到你陷害我,又将
图给了慕寒江,我才能彻底认定,你跟鼎山孟准的确关系匪浅……”
而且慕寒江还跟他说了孟准当初在宜城获救,有一对父女莫名消失在狱中的事情。
再加上田东村剿灭假阎王时,这女郎在驿馆病得一天一夜没有露过面。
慕寒江不知假太子的关隘,自然联系不上。可是凤渊听了,却一下子将线索汇集起来。
闫小萤就是在宜城之后,出现在宫中的。
答案虽然看着匪夷所思,可凤渊已经能笃定闫小萤就是搅动得连江波涛泛滥的小阎王!
那张图就是最后一试,她若对鼎山感兴趣,便可笃定。
只是他没想到,这女郎这么狠的算计,卖起自己来,毫不犹豫!
小萤挑眉,觉得他说得有些夸张,这带兵打仗还能看出男女?
“我阿母行军,也是这般风格,避其锋芒,迂回而战。”
小萤抿着嘴,有些不确定凤渊是不是在给她戴高帽,但还有些美滋滋道:“你是说,我跟你阿母一般厉害?”
凤渊回头看了看她,面无表情道:“我阿母人品贵重,从不骗人……”
什么意思?这是指责她满嘴谎话?就他,怎么好意思?
“当初你给我看图,是故意的吧?明知道我是谁,还拿言语暗示,你要直接杀入鼎山,一步步诱着我布局动手……”
啊呸!依着她看,凤渊的打法才娘们呢!
“是你自己凑过来要看的。”凤渊并不承认他给小萤设套。
“而且……”凤渊顿了顿,语气稍显凉薄,“我本来就打算如此行事,直接入山剿灭鼎山之患。”
他说得很直白,自己并非什么普度众生的良人,更无太多良善肚肠。
如此耽误时间迂回诱捕,只是一时猪油蒙心,才留了孟准性命。
“可你又怎么知,我和我义父会来此?”
“有人一直在跟踪你的行踪,随时报呈给我。看你往游马镇的方向来,我便知了。”
那闫山在江浙的铺子都可查到,唯有在游马镇的这间并不在名册,此地不在陈诺守军范围内,靠近河岸,方便周转。若是他,山里呆不住,也会选此处落脚。
小萤听得咋舌:萧天养门下的奇人异士也是太多了!跟踪盯梢更是来去无踪,如今尽是归了凤渊调遣。
依着小萤看,这些人在凤渊的调配下,竟然是比龙鳞暗卫还可怕的存在,
可是依着萧天养的江湖散漫性格,他压根不会花心思摆弄这么多的人事……
小萤突然有些好奇,萧天养的这些人脉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积攒的?又是准备用来做什么?
不过这些也不是她能问的了。
解了心底困惑,小萤才发现自己正坐在凤渊的怀中,他还未穿上衣,纠结的肌肉挨得她太近了些。
她想移一移位置,却被他钳住了腰,动弹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