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漪娓娓道来:“我休沐那日原想去的,奈何家中有事,眼下便想假公济私,借一借公主的光。”
无论什么话,班大家总能说得周全、妥帖。
萧窈知她一番好意,叫青禾去吩咐人备车马,又向翠微道:“你也同去。来建邺这么些时日,还没好好看过此处的风景呢。”
学宫建在苍霞山下,毗邻桃溪。
宣帝在时,曾下旨在此筑学宫、立太学,费了不少物力人力,但最后也就是个勉强还能唬人的空架子。
后来历经战乱,世家子弟们就更是连样子都不装了,此处便彻底败落。
而如今,学宫的门庭已经重修妥当。
高悬的匾额字迹苍劲,犹如铁画银钩,入木三分,是哪怕不通书法的人也能看出来的好。
凑热闹的人大都赶在前几日来过,今日竟不多。
倒是陆续有仆役进出,小心翼翼地将不知何处移栽来的梅花搬入学宫,用以点缀布置。
萧窈原以为,班漪的“看匾额”只是托辞,却不料她竟真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看了许久,也不知是想起什么,神色悲喜难辨。
班漪待人接物从来都是游刃有余,少有如现在这般,情绪外露之时。
萧窈便没出声打扰。
最后还是班漪回过神,眼睫微颤,同她道:“是我失态,见笑了。”
萧窈连忙摇了摇头。
她虽没开口问,但眼中的好奇却是毫无遮掩的。
“只是想起,从前在居士那里受教的日子。”班漪轻笑了声,似是自嘲,又似是怅然,“我那时时常想,若自己是男子就好了……”
可她不是。
所以哪怕涉猎经史子集,学识远胜这世上大多男子,到了年纪,却还是要回到闺中去绣她的嫁衣,去嫁人。
这些年她教过不少女郎,讲得最多的便是“德容言功”,讲到自己都厌烦不已,可又能如何呢?
她顶着班氏女苦心经营多年的贤名,不能行差踏错。
萧窈似懂非懂地听着,她不大会宽慰人,正犹豫着该怎么开口,却听到身后传来笑语声。
循声看去,不远处停
着几辆华盖香车。
衣着锦绣,面容娇艳的两位女郎下了车,被周遭的侍女簇拥而来。
班漪已收敛了情绪,只看一眼便认出来人的身份,同萧窈轻声道:“穿鹤氅的是谢家六娘子,盈初;白狐裘的是陆家三娘子,西菱。”
萧窈这些日子的族谱并没白背。班漪才提及身份,她已经从脑海里将两人的名姓、出身都翻了出来。
这两位女郎都认得班漪,反应却各不相同。
谢六娘子似是有些腼腆,只是含笑见了一礼。
陆三娘子却显然更外向些,上前笑道:“不意夫人竟也来此,真是巧遇!”
目光流转,落在了萧窈身上,试探着问:“这位女郎是……”
班漪微微一笑:“我私心想来看看学宫匾额,便邀了公主同行。”
士族皆知重光帝请了班大家入宫,教授公主。
陆西菱一见她身侧这从未见过年轻貌美的女郎,便已经猜了个七八分,确准身份后,不动声色地同谢盈初换了个眼神。
“早就听闻公主来了建邺,只是无缘碰面。今日一见,果然如明珠美玉,气度高华。”
萧窈实在不觉着自己与“气度高华”四个字沾边,但还记得班漪的叮嘱,客客气气地问候后,便不再多言,只摆出端庄的笑。
班漪与她二人相熟,负责寒暄,熟稔地问起谢氏老夫人的身体。
“祖母近来身体尚好。只是三兄为学宫之事操劳,这几日都未曾归家,她放心不下,叫我来看看,送些衣物、茶饼点心。”谢盈初轻声细语道。
至于陆三娘子为何来,她没提,班漪心中明了,也没挑破。
“劳累至此,实是不易。”班漪侧了侧身,“既是如此,我便不耽搁你们了,快些去吧。”
直至一行人进了学宫,身形消失不见,萧窈仿佛还能嗅到空气中残存的熏香气息,抬手蹭了蹭鼻尖。
班漪适时道:“王氏寿辰那日,就如方才这般,走个过场就好。”
重光帝格外看重她头回露面的场合,班漪嘴上说着无妨,心中多少也是在意的。
萧窈自己并没觉着如何。
她是不常参加这种宴会,举手投足的礼仪兴许没方才谢、陆两位娘子那般赏心悦目,但并非不通人情世故。
这宴会是为了给王老夫人祝寿,无需她多做什么,只需说两句祝词,而后安安静静当个花瓶摆件就行了。
能有什么难的呢?
她拢了拢大氅,漫不经心道:“好。”
第011章
对于即将到来的王家寿宴,重光帝特地召萧窈来叮嘱之前,先用更为实际的行动表达了自己的看重。
精美的衣物、头面流水似的送来朝晖殿,供萧窈挑选。
金丝银线,珠玉琳琅。
看得人目不暇接,眼花缭乱。
萧窈这个年纪,也喜欢这些华服首饰,只是几日接连试下来,已然从最初的积极逐渐麻木。
尤其是在妆台前一动不动坐小半个时辰,梳完发髻、上过妆后。
侍女的手很巧,梳的发髻精致又好看,钗环珠翠点缀其间,赏心悦目。
但萧窈那张明艳的脸上毫无表情。
青禾倒是一如既往地捧场,赞叹道:“公主穿红衣好看!届时就这样打扮了过去,必定是宴席上最貌美的女郎……”
“是好看,”翠微却又有些顾忌,看向一旁的班漪,“只是若如此,会不会太过惹眼?”
班漪沉吟片刻,颔首道:“还是换那套杏色的试试吧。”
“饶了我吧。”萧窈终于不再装聋作哑,揉捏着发酸的脖颈,努力找借口,“我前日答应了阿父,要去给他弹琴来着……”
萧窈从前并没学过琴。
是班漪来了宫中后,一一试过,发觉她在音律上还算是有些天赋,便开始每日教她乐理。
月余下来,也能弹上一两支简单的曲子。
前日一同用饭时,萧窈得意洋洋地提及此事,重光帝倍感稀奇,便叫她改日得空弹给自己听。
萧窈支使青禾:“取我的琴,咱们去祈年殿。”
午后的祈年殿静谧无声。
内侍们早就识得这位公主,无需通传,由她进了殿内。
重光帝正批阅奏疏,见她带着琴来,停笔笑道:“我方才还在同葛荣提起,说窈窈快该来了。”
萧窈稍稍提起格外繁复的衣摆,在琴案后落座。
她煞有介事地抚过琴弦,轻咳了声:“先说好,我就学了这么两支曲子,纵是弹得不好,阿父也不能笑我。”
重光帝颔首:“这是自然。”
萧窈将曲谱在心中过了一遍,这才轻轻拨动琴弦。
她最先弹的是《仙翁操》,这是初学者常用来开指的曲子,也是她练得最为熟稔的。
而后是《蒹葭》中一段。
练得不熟,琴声中有凝滞,磕绊了下,硬着头皮弹完了。
这样的琴声算不得悦耳动听,尤其是对于懂音律的人而言。
但重光帝还是颇为认可,称许道:“很好。”
倒是萧窈自己没好意思,红了红脸:“您就哄我吧。”
“于初学者而言,能如你这般,已然不错了。”重光帝倚着凭几,笑道,“若是你只是学这么些时日,便能弹得高妙绝伦,叫那些练了几十年的如何是好呢?”
萧窈道:“可我听班大家说,谢三郎当年在松月居士那里学琴,便是几日能成曲,一年造诣胜过常人十载。”
重光帝道:“谢卿是音律一道上是天纵奇才,若不然,当年如何十六岁获封协律郎?窈窈不必与他相较。”
“阿父听过他的琴吗?”萧窈一手托腮,轻轻拨动着琴弦,“我听着班大家的琴就很好,可她说自己不如谢三郎,等哪一日我听了谢三的琴声,才知道何为登峰造极。”
重光帝难得见她对哪位郎君感兴趣,意味深长道:“确实极好。”
萧窈愈发好奇,正要再问,被进殿来通传的葛荣打断。
重光帝了然道:“他二人将碑文拟定了?”
“是,”葛荣道,“少卿与协律郎已在偏殿等候许久,奴才斗胆来问一句,是请两位先回,还是……”
萧窈微怔,意识到他说的是崔循与谢昭,拨弄琴弦的手倏地停住:“他们何时来的?”
葛荣解释道:“圣上今日宣了两位,在偏殿草拟学宫的碑文。”
萧窈想了想。
她来时,偏殿外仿佛是候了两个内侍。
只是她那时心中惦记着琴谱,并没放在心上,更没多问。
冰冷的琴弦此时显得有些烫手。
萧窈收回手,向重光帝抱怨:“阿父怎么也不提醒我?”
重光帝啼笑皆非:“谢卿并非恃才傲物之人,窈窈不必为此顾虑。”
萧窈一时间无言以对。
她早前随班漪出宫时,在渺烟亭见过谢昭,也知道这是个温文尔雅、通情达理的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