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窈难得规矩地行了一礼,看向许久未曾谋面的父亲。
灯火通明,将人照得一清二楚。
到底是上了年纪的人,禁不起操劳,他头上的白发更多了,眉心眼尾的沟壑纹路仿佛也深了些。
但望向她的那双眼依旧慈爱,一如往昔。
重光帝扶着内侍起身,行至她面前,抬手比划了下:“窈窈果然是长高了……”
他才开口说了这么一句,便偏过头,止不住地咳嗽起来。
萧窈忙问:“这是怎么了?”
常侍葛荣代为答道:“入冬后,主上受了场风寒,用药后旁的倒是无碍,只是这咳疾始终未愈。”
“病去如抽丝。阿父身体不如从前,恢复得难免慢些,不妨事。”重光帝摆了摆手,示意她不必担忧,“耽搁到这时辰,窈窈应当也饿了,先用饭吧。”
说话间,宫人们已经布好宴席。
萧窈屈膝跽坐,裙裾铺开,金线绣纹在灯火下熠熠生辉。
佐以精致的妆容,华贵的珠玉钗环,倒真有几分大家闺秀的模样。
重光帝看在眼里,既欣慰,又
对她这罕见的娴静感到惊讶:“窈窈没有话想同阿父说吗?”
若是从前,萧窈打从一进殿门,就要拉着他的衣袖问东问西,又或是讲这一路上如何了。
萧窈放了食箸,幽幽道:“不是应当‘食不言’吗?”
重光帝一愣,慢慢回过味后忍俊不禁,同身侧服侍的葛荣笑道:“这是怨朕着人拘束她了。”
“公主自小喜动不喜静,宫中那些傅母却十分严苛,这些日子怕是多有为难之处。”葛荣熟练地在父女之间打着圆场,又向萧窈道,“只是主上此举用心良苦,也是为着今后您能够在建邺立足啊。”
“我还以为,阿父是迫不及待想将我嫁出去,怕我那般行事讨不了人家喜欢,坏了亲事。”
萧窈姿态恭敬,话却说得堪称大逆不道。
殿内伺候的宫人们屏息静气,饶是葛荣,都不由得一愣。
重光帝却并没动怒,只无奈地摇了摇头:“你啊……”
他比谁都清楚自己这个小女儿的性子。
倔的要命,更不会巧言令色,打机锋试探,心中想什么便要说什么。
他自然不会为此介怀,只是愈发担忧,生恐她将来因这性情撞得头破血流。
“窈窈,你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纪。”重光帝叹道,“阿父也老了,身体每况愈下,兴许照看不了你几年了,总得为你筹划妥当才能放心。”
萧窈来时准备了不少说辞,等着与阿父争辩,却悉数被他这句堵得说不出口,望着他花白的头发泄了气。
眨了眨眼,轻声道:“您该在武陵好好休养的。”
这话当初她就提过,重光帝避而不谈,只道:“世家子弟众多,其中不乏品行端正、文才出众之辈,你尽可以慢慢看,寻个自己喜欢的……”
萧窈还是没忍住打岔:“若是寻不到呢?”
时下风气使然,世家子弟颇爱熏香敷粉,近年五石散兴起,更是成了不少人的心头挚爱。
萧窈上回来建邺,在秦淮宴凑热闹时,误打误撞见过他们服食后行散的场面——
只着单衣,坦胸露腹者大有人在,甚至还有同乐妓搅在一起,亲昵狎戏的。
她那时年少,大为惊骇,如今回想起来,仍觉着眼睛不大舒服。
重光帝噎了下,哭笑不得道:“你自小常住武陵,才识得几个?总要一一看过,才知道。”
“给窈窈添碗莼羹,她素爱这个。”重光帝吩咐葛荣一句,又问她,“你方才来时,已见崔循,观之如何?”
萧窈愣了愣,才意识到方才殿外见着的,精致得恍若假人的青年便是崔循。
在来建邺前,她头一日记的便是崔氏族谱。
钟媪着重讲了崔氏这位长公子,大为推崇,奉为圭臬,以致萧窈听到这个名字,都能连带着想起许多。
崔循,字琢玉。
出身名门,任太常少卿,六艺无一不通,无一不精。
与谢氏那位三郎并称“江左双璧”。
萧窈捧着碗,尝了口热羹,慢吞吞道:“我以为,崔氏看不上我。”
倒不是她妄自菲薄。
这些时日,钟媪曾有意无意地提醒过。
所谓姻亲,须得名当户对才好。
如崔氏这般的名门望族,必得与同样底蕴深厚的士族结亲,才算物尽其用。
若非要勉强,崔氏族中那么些子弟,或许不介意舍个没那么紧要的来结亲。
但崔循这般出类拔萃,他日肩负门庭的长孙,决计是不能的。
归根结底,崔氏看不上日益衰落、傀儡似的皇室,也看不上她。
钟媪虽未说得这样直白,但意思,的确是这么个意思。
重光帝哑然,过了会儿才道:“窈窈若是喜欢,阿父总能想法子,绝不叫你在亲事上受委屈。”
萧窈却对所谓的“如意郎君”没什么兴趣。
她抬眼看向重光帝,小心翼翼道:“阿父,我就不能如姑母那般,招赘个夫婿吗?”
第002章
萧窈口中的姑母,是如今阳羡那位长公主。
她当年未曾嫁与士族,而是在阳羡招了个赘婿,传闻还养了不少乐师伶人。
长公主为此颇受诟病,名声不佳,萧窈少时亦有所耳闻。
及至长姐过世,她曾因养病的缘故,在阳羡住过一年半载,才算真正了解了这位姑母。
自己过得自在、痛快,旁人如何置喙,都碍不着什么。
不似她现在,只有背不完的士族家谱,学不完的礼仪,看不完的书。
重光帝猝不及防,碗中的羹汤洒了几滴,边咳边问:“你说什么?”
萧窈被老父亲这剧烈的咳嗽吓到,抿了抿唇,不敢多说什么,生怕再刺激了他。
“公主千里迢迢而来,舟车劳顿,想必是累极了,此事还是今后慢慢商议。”葛荣岔开话头,笑道,“圣上特地令人收拾了朝晖殿,精心陈设布置,还移了几株红梅过去,公主见了必定喜欢。”
萧窈会意,顺着他说道:“我离家时,武陵那边的还未见花苞。”
重光帝缓了口气:“阿父记得,你少时就爱雪,每每遇着都要玩上整日。只可惜咱们南边不常有这样的大雪,难得遇上一回。”
“你如今一来,就赶上落雪,也是好兆头。”
萧窈点点头,又陪着重光帝聊了许久旧事,直至夜色渐浓才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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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难得的雪下足了三日,庭院的积雪几近一尺。
这本该是萧窈最喜欢的日子,若是还在武陵,早就带着青禾出门撒欢去了。
结果来了建邺,过得极为惨淡。
折磨了她一路的钟媪并没就此罢休,反而变本加厉。
钟媪在宫中担着内司掌司一职,不少女史皆是由她选中,一手提拔上来的,对她颇为敬重,唯命是从。
除却每日要学的功课,萧窈饮食起居都有女史们轮番照看,时刻指正不妥之处。
难得歇息的时候,萧窈想在梅树下堆个雪兔子,袖子还没挽起来,就被女史给按了下去。
“您若想看,叫宫人们动手就是。”女史毕恭毕敬道。
萧窈问:“我若就是想自己玩呢?”
“您千金贵体,若是为此着凉,染了风寒,奴婢们如何向掌司交代呢?”女史顿了顿,委婉提醒,“不若还是回房练字吧。”
萧窈被噎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她的字确实写得不怎么样,钟媪前两日看了眼,在每日的功课中又加了临帖一项。
“字如其人。这样的字若是叫旁人见了,是要取笑的。”钟媪原话是这么说的,“旁的女郎自幼读书习字、练琴对弈,公主如今才补,合该辛苦些。”
萧窈想了想,这话是有几分道理,便忍了。
只是晚间用晡食,另一位女史再一次指正她喝汤的仪态不够优雅时,萧窈为数不多的耐性终于彻底耗尽。
第二日晨起,钟媪来朝晖殿看她。
照例问了功课,又带了个消息:“圣上延请了班大家,等过些时日入宫为您讲学,定在午后申时……”
班家自前朝起,久负盛名。
现如今衰颓,儿郎许久未曾有过建树,但这家的女儿却以才学过人、柔顺敬慎备受推崇。
尤其是这位班大家。若能得她称许,在议亲之时,也是颇有分量的谈资。
在钟媪看来,重光帝此举不可谓不用心。
萧窈却只是茫然,咬碎了齿间的梅子糖,抬眼看向她:“谁?”
钟媪对这位公主的不学无术已经有数,心中虽轻蔑,面上并没表露,亲自同她讲了班氏的事迹。
萧窈有一搭没一搭听着,面上还算乖巧。
等到钟媪终于结束冗长的讲述,另安排旁的事务去,她立时扶着桌案起身,眉眼间难掩雀跃:“知会小六了吗?”
青禾点点头,又有些迟疑:“咱们真要瞒着钟媪出宫……”
“不瞒着,她能容我出去吗?”萧窈脚步轻快进了内室,边换衣裳边道,“怕是更要叫人盯着,严防死守了。”
说话间,已经褪去繁复华丽的宫装,换了自武陵带过来的轻便衣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