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循喉结微动,艰难道:“不好。”
萧窈便长长地叹了口气:“你们这些士族,真叫人厌烦……可我什么都做不成,小心翼翼,畏首畏尾。”
她仰头看稀薄的月色,身形摇摇欲坠。
崔循见此,终于还是上前扶了一把,令她倚在自己身上。
萧窈轻轻勾着他的手腕,想起阳羡长公主那句感慨,迟疑道:“若易地而处,你观士族门阀,何如?”
冰凉的手指覆上跳动的脉搏,令他清醒,心跳却又不自觉地加快。
崔循沉默片刻,低声道:“终不长久。”
这样的话在他心中藏了不知多少年,未曾向任何人吐露只字片语。
时下士族风气糜烂至此,纵眼下还算繁盛,可内里早就烂了,譬如无根之木、无源之水,如何长久?
他少时也曾自矜出身,后来年岁愈长,看得也就愈发明白。
终有一日山雨欲来,他所能做的,不过是竭力保全自家,让这艘船沉得慢些罢了。
萧窈又问:“毁于何人手?”
崔循叹道:“兵戈。”
第036章
萧窈是有些醉了。
月色朦胧, 她看不清崔循的神情,只觉眼前的人仿佛都有了重影,只有紧紧攥着他的手才勉强有些许实感。
至于他所说的话, 也须得缓片刻, 才能渐渐反应过来。
到后来, 她原本就不甚清醒的脑子已经没什么成算,顾不得什么王家、士族。只靠在崔循身上, 同他撒娇:“你背我回去……”
她以为崔循总会答应的。
可他却始终并未松口, 任她再怎么念叨, 也只道:“不应如此。”
最后还是翠微与青禾终于寻到这里, 见此情形, 大惊失色地扶她起身。
崔循仿佛还冷着脸同翠微说了些什么, 语气十分严厉。萧窈记得不大清楚, 只记得自己不高兴, 分开之时在他手腕挠了下……
日光透过窗牖,在床帐上映出海棠花窗的影子。
萧窈抬手看自己的指甲, 修剪得整整齐齐,算不得尖利,应当不至于留下什么伤。
崔循便是再怎么小气,也不至于同她一个醉鬼计较。
及至起身用过朝食,正琢磨着今日应当做些什么, 却见青禾苦着脸捧了几册经书进门。
萧窈瞥了眼最上边那册《南华经》, 疑惑道:“我没要这些啊……”
“是崔少卿的意思。”青禾欲哭无泪,“他昨夜说, 公主的事情原不该他过问, 只是如今既暂住学宫,少不得就得遵守学宫的规矩。”
萧窈茫然:“什么规矩?”
“不得醉酒。”
萧窈愣了愣, 想起来确实是有这么一条。
这条规则原是为那些沉溺酒色的世家子弟准备的,为免他们来了学宫不肯专心向学,酒醉生出是非。
她那时在知春堂练琴,听谢昭提及此事,还着意补了句:“该罚得重些才是。”
怎么都没料到,这火能烧到自己身上。
“少卿又说念在公主初犯的份上,便不重罚,请您清醒后抄两卷经书即可。”青禾顿了顿,“我和翠微姐姐没能照看好公主,也要陪抄。”
翠微还好些,她早年跟在萧容身边,读过书、习过字。
青禾却不大行。
字是都认得,但写得歪歪扭扭,也极慢。
萧窈还没从震惊中缓过来,翠微已接过经书,认真道:“昨夜令公主孤身在外,实是我与青禾的疏忽。如少卿所言,若真是出什么事,便是万死也难赎其罪,抄经又算得了什么。”
“怪不着你们。”萧窈摇了摇头,“是我想独自坐会儿,将青禾撵走的。”
她起身道:“虽说确有此条例,但学宫尚未正经开启,做不做数还两说。等我跟他理论过,纵是真免不了,我替你们抄写就是。”
她今日不耐烦打扮,穿了件半新不旧的月白衣裙,素着一张脸出门。
原是打算去知春堂练琴,顺道等崔循,半路却遇着了全然意料之外的人。
建邺、荆州两地奔波,舟车劳顿,晏游与年节那会儿相比仿佛瘦了些,精神却很好。一身墨色劲装,未束冠,长发用了根发带扎起,春风拂过发丝飞扬,透着十足的少年气。
萧窈只怔了一瞬,随即大步上前,笑盈盈道:“你回来了!”
“昨日回到建邺,入宫拜见圣上回了话,却不见你。听闻你搬到栖霞山,便寻过来了……”晏游迟疑,“会不会扰你练琴?”
萧窈理直气壮:“便是太学生也有休沐日,我歇上一日自然没什么。”
晏游道:“既如此,带你去玩。”
自年前就约好的事情,几经波折,而今总算能成。
萧窈兴高采烈,没令人备车,只向学宫仆役要了匹马。
仆役认得萧窈,没敢违背,但看着她这单薄的身形,唯恐出什么事,小心翼翼地侍立在侧。
及至见她干净利落地上马,姿态堪称闲适,不由吃了一惊。
晏游亦翻身上马,“我原本还想着,你会不会生疏了。”
萧窈横了他一眼,语气中带着些得意:“这可是舅父在时手把手教我的,等过个三五年,才用得着问会否生疏。”
“是我问错了。”晏游笑道,“等到了城中,买青梅饮给你赔不是。”
萧窈其实并没随性地逛过这座京都。
起初偷溜出来,倒霉撞上王闵之事;再后来倒也曾随着班漪、阳羡长公主出宫,但身后总是会跟着许多侍女,她也或多或少拘着性情。
但与晏游一起时,是什么都不必考虑的。
晏游在“玩”这方面颇具天赋,无师自通,明明他自己先前也没在建邺久留,却像是在此住了十数年的本地人。
知道何处的风景好,何处有美酒佳肴。
还带她去看了曾经好奇过的胡姬。
异域的舞与南国迥然不同,鼓点明快,热情张扬。
萧窈好奇地尝了尝胡姬奉上的酒,燕支色的酒水,有些甜,又透着些香醇。
只是想到书案上那几卷《南华经》,到底没敢多喝。
一日下来,回到学宫天色已彻底暗下来。
萧窈心中畅快,身体却累得要命。
眼皮好似坠了铅,睡眼朦胧,回头学宫后心中那根弦松了,几乎是从马上滑下来的。
晏游在侧扶她,见此,索性道:“不若我背你回去?”
萧窈自年少时,就常跟在晏游身后玩闹,东奔西跑的。那时体力不济,累得不欲走动时,往往都是晏游背着将她送回去。
她困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便没说话,顺势趴在晏游背上。
晏游低低地笑了声:“记得你少时不欲背书,躲在假山石中睡过去,最后被我找到,就是这样背着你送回去的。”
萧窈不肯承认,只道:“不记得了。”
“还有在荆州那年,难得下了场大雪,你崴了脚踝,最后也是我这样背着你去寻医师。”晏游想了想,“你那时还藏着雪,故意抖落进我衣领中。”
萧窈想起此事就来气,抱怨道:“谁让你那时偏要去桓大将军处,害得我……”
晏游忽而停下脚步。
正疑惑,只听他客客气气称呼了声“崔少卿”。
萧窈勉强睁眼,借着灯笼昏黄的光,看见了那张再熟悉不过的、冷淡的脸。
晏游笑道:“荆州事已毕,多谢少卿先前提点。此番仓促,改日当登门道谢……”
“不必。”崔循打断了他,淡淡道,“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晏游微怔。
他对这位崔少卿的性情有所了解,知他待谁都不热切,但从不失礼节,如今这般疏远实是有些古怪。
令他不由得反思,自己莫不是何时得罪了人。
萧窈嗅着夜风中崔循惯用的那股浅淡熏香,稍稍清醒了些,又想起书案上的南华经,试图与他讨价还价。
可还没开口,崔循已经擦肩而过,离开了。
他看出萧窈有话要说,也隐约猜到她想说什么。
只是见着她这样乖巧地趴在晏游背上,一副全然信赖的姿态,并不那么想听。
其实这样的情形,他在许久之前就曾见过。
应是恒平元年,崔家祖母尚在,寻了个冠冕堂皇的由头,令他带着贺礼去荆州拜会桓大将军。
两家世代交好,此行倒也说得过去。
但崔循心知肚明,祖母是想要促成他与桓氏女郎的亲事,趁此机会见上一面,若彼此都还看得过眼,便能顺理成章定下。
他对此无可无不可,心中想的更多的,实则是试探大将军对如今朝局的看法。
及至荆州。
觥筹交错间,大将军与他相谈甚欢,言辞间颇为赞赏。
而桓氏女郎出身高贵,雍容典雅,是再标准不过的士族闺秀,将来也会是极为合格的世家主母。
他只需回到建邺后点头应允,这桩亲事便会顺理成章地定下来,皆大欢喜。
只是将要启程离开时,荆州落了场大雪,又多留几日。
桓家娘子邀他出游赏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