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窈咬了咬唇,跟在他身后,从澄心堂到了官廨玄同堂。
此处已有不少官吏,见着崔循后恭恭敬敬行礼问候,发现他身后的萧窈后大都难掩惊讶之色。
只是觑着崔循的脸色,谁都没敢多问半句。
两人就这么僵持了一路。
萧窈愈发神色自若,倒是崔循原本平静逐渐难以维系,进门后冷声道:“你就当真半点不顾惜自己的名声?”
“我若在意旁人背后如何议论,王家寿宴后,就该找条白绫吊死了。”萧窈没忍住翻白眼,只觉崔循今日不可理喻,“你头一天认识我不成?”
崔循看向书案上堆积的公文,定了定心神:“你执意跟来,若还是为管越溪入学宫之事,不若去寻谢潮生,令他想办法。”
萧窈怔了下,这才反应过来“管越溪”便是方才他们争论的寒门学子。她初时追上崔循确实是为此人,跟到此处,只是觉着他的态度实在奇怪罢了。
但想从崔循口中问出想要的答案实在太难了。
她觑着崔循的反应,坦诚道:“可我觉着,谢昭的话仿佛不如你的有用。”
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早先若非崔循态度松动,只怕到现在,学宫名册上都不会出现任何一个寒门学子的名字。
可崔循却无法因为这句恭维而感到愉悦,沉默片刻,反问她:“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我为何要做?”
第038章
崔循自然是个重利益的人。
大公无私的圣人是管不了一族事务的。无论表面看起来再怎么光风霁月、温润疏朗, 都改变不了内里的本质。
这些年,崔循从未少过算计。
无论族中事务上,还是士族之间的往来上, 总要审时度势, 权衡利弊, 从中攫取最大的利益。
先前放任私心,破例为萧窈所做的那些, 才是不该有的。
若非如此, 也不会引得崔翁介怀, 以至明里暗里敲打, 唯恐一发不可收拾。就连这些时日卧病在床, 依旧不忘关怀他的亲事。
为此, 还劳动常驻京口的叔父当说客。
崔循这位叔父素来待他极好, 视若己出。对于崔翁将家业交予他一事非但未曾有过任何怨言, 这些年始终鼎力支持。
信上言辞恳切,望他早日成家, 琴瑟和鸣,亦有人能帮他分担些许。
崔循回信婉拒了叔父的好意,并没打算与顾氏女郎相见,却也知道,自己不应再有出格之举。
他与萧窈实非同路人, 终归是要桥归桥、路归路的。
故而眼下他只与萧窈论利益, 不论其他。
萧窈被问了个猝不及防,想了想, 慢吞吞道:“是该礼尚往来, 不应令你吃亏。你若有什么想要的,大可以商量……”
“我并没有什么想要的。”崔循生硬地打断了她, “纵然有,你亦做不到。”
萧窈绕到崔循面前,目不转睛地仰头看他:“你提都不提,又岂知我做不到呢?”
崔循眉头微皱,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俨然一副高冷不可亲近的模样,看起来正经极了。
萧窈向来见不得他这副模样。
她舔了舔自己那颗尖尖的虎牙,才抬手,却被崔循隔着衣袖攥了手腕,压制在原处。
两人的力气是无法相提并论的。
哪怕萧窈自小喜欢玩闹,力气在寻常女子中已经算是比较大的;哪怕崔循看起来像是个文弱书生,整日案牍劳形,那只手仿佛只是用来提笔写字的。
依旧能轻而易举地,将她两只手并在一处钳制着。
萧窈挣了下,没能挣脱,抢先倒打一耙:“少卿这是做什么?”
崔循道:“为防公主不知轻重,只得如此。”
萧窈的目光落在他唇角,明知故问:“我怎么就不知轻重了?”
崔循神色愈冷。
当初马车上,唇齿相依,萧窈报复似的咬破了他唇角,转眼走得干净利落、毫不留恋。
他那几日却颇为狼狈。
纵使无人敢为此问到他面前,更无人轻佻打趣,但带着探询之意的目光总是在所难免,背后必然也少不了揣测。
崔循不喜私密事为人议论,更不喜萧窈这样轻浮、随意的态度。
“纵你有意效仿阳羡长公主,我却不是那等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伶人,由你肆意戏弄。”崔循将话说得愈发直白,缓缓道,“公主若还想再来学宫,便该约束自身,切勿再有离经叛道之举。”
萧窈听出他话中的威胁之意,下意识想要辩驳,但迎上崔循冷淡目光后,却又如当头浇了盆冰水,被迫冷静下来。
她知道,崔循是有这个能耐的。
哪怕如今顶着松月居士弟子的名头,来此地名正言顺,可若崔循拿定主意不欲她踏足,总能办成。
她与崔循之间悬殊的从来不止力气,还有手中无形的权力。
萧窈看向被他攥着的手腕,已经留了红痕,想了想,将声音放轻些:“你弄疼我了……”
与崔循往来这么多回,萧窈早就看出来,他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
至少在她面前如此。
纵使有再多不满,也会因她生病、难过而退让。
所以哪怕力量悬殊,所以她对崔循也并非毫无办法,只是格外麻烦些,也格外考验耐性。
话音才落,崔循已松开她。
神色依旧不大好看,话音亦是冷冷的:“你该走了。”
萧窈规规矩矩站好,拖长了声音道:“那我再问一回,你当真无欲无求?”
崔
循眼眸低垂,视线在她脸上稍作停留,转瞬却又移开:“当真。”
他像是只油盐不进的河蚌,掰不开、撬不动。
萧窈揣度着形势,顿觉一时半会儿怕是啃不下来,便没强求,离了此处。
途经知春堂时恰撞上谢昭。
开学在即,谢昭这个学宫司业自不可能清闲。他怀中抱着几卷名册,猝不及防被萧窈撞得踉跄半步,却还不忘扶她一把。
萧窈揉着额角,连连道歉。
谢昭道了声“无妨”,又笑问道:“公主这时辰过来,是有什么要紧事?”
萧窈稍一犹豫,三言两语,将管越溪之事讲给他听。
“……师父有惜才之心,为此惋惜不已,我便想问问崔少卿能否通融……”萧窈说着,一言难尽地摇了摇头。
此事殊为不易,萧窈原以为谢昭也有得发愁,却只听他开口:“我才见过此人。”
“如师父所言,他确有真才实学。写得一手好文章,有胸怀天下之志,亦有为国为民之心。”
谢昭的赞许之情溢于言表,萧窈很少见他这般推崇哪个人,惊讶之余,倒是愈发觉着可惜。
心中犹自盘算该如何将此人留下。
“我告知他,此番入学名册已定,无可更改。但学宫藏书楼尚缺整理书册、洒扫尘灰的仆役,他若情愿为之,可以此留下。”谢昭娓娓道来,“他已答应。公主也不必再为此事伤神。”
萧窈先前的打算也是寻个旁的由头将此人留下,只是但凡涉及官职品阶的位置,皆没那么容易能成。
而今听了谢昭的安排,惊讶之余又难免迟疑:“会不会太过屈才?”
“公主可知学宫中的许多藏书,世面上鲜有抄本,寻常寒门子弟这辈子都难看上一眼……”谢昭无声地叹了口气,似有物伤其类之意,转瞬却又笑道,“故而纵使为一仆役,也甘之如饴。”
谢昭的语气始终很平静,听起来并无半分怨怼,却莫名令人有些难受。
萧窈垂眸想了会儿,轻声道:“也好。”
她素来是个急性子,做什么事情总想着能立时见效才好,可这世上有些事情,实在并非朝夕之间能够做成的。
总要多一些耐心,慢慢来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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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宫正式开启之日,定在五月初一。
重光帝为表重视,携群臣驾临栖霞山观礼。
萧窈虽素来不喜这些繁琐的章程,但她既为公主,又是松月居士的弟子,自然合该出席。
时已入夏,天气逐渐炎热。
典仪开始时犹存着些晨间的凉气,倒还好。只是随着日头推移,阳光毫无遮拦地洒下,于阶下那些个养尊处优的世家子弟而言,犹如酷刑。
队伍最末站着的那些个寒门学子却还好,站如松柏,神色郑重而憧憬。
祭过社稷、圣贤后,重光帝并未令内侍代为宣旨,而是亲自勉励学子上进。
之后便是尧庄。
萧窈摆出一副端庄从容的模样,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这群衣袂飘飘的学子。
只见其中有人面色逐渐苍白,眼神逐渐涣散,终于还是没能撑完全程,在崔循面无表情宣读学宫守则之时,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周遭哗然,亦有人惊呼出声。
崔循平静地瞥了眼,已有侍卫快步上前将人架走,干净利落。
连带着一旁喧闹的学子都齐齐安静下来,仿佛被掐了脖颈,老实极了。
萧窈含着片冰片,饶有兴趣地看向崔循,只见他始终不为所动,不疾不徐地念完了剩下的守则。
“十六条守则已刻于石碑上,立思过堂前,望诸位谨记于心。若有明知故犯者,当领责罚。”
崔循这一句,结束了持续许久的典仪。
众人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庭中学子已有不大站得住的,又不似家中时时有仆役在侧,只得相互扶持着出门,暗暗叫苦不迭。
萧窈幸灾乐祸,忍笑上前向重光帝行礼问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