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什么只管说就是,难道我还会罚你不成?”萧窈难得见她如此,失笑道,“若是担忧,那就大可不必。”
这样的事情落在女子身上,与天塌下来也没多大区别,故而翠微愁得一宿没能合眼。既怕她心中委屈,也发愁此事该如何收场。
青禾虽懵懵懂懂,一知半解,也知道不好。
只是话还未说出口,先被萧窈堵回来,只好眼巴巴地看着她。
“我心中并无委屈,更不会因此折磨自己,所以你们不必担忧。”萧窈将手中的碗给了青禾,“别干坐在这里发愣了,既无事,叫小六给晏游递个消息……”
说着看了眼天色,“今日应当来不及了,叫他明日若无事,来接我。”
王氏如此行事,想是笃定了无论成或不成,她碍于名声总不敢声张,只能打落牙齿活血吞,咽下这闷亏。
可萧窈从不是这样的人。
她诚然无法大张旗鼓追究,却也没准备忍气吞声,就这样算了。
第二日一早,六安回报,说是晏游今晨须得出城巡营,午后才能来。
萧窈左右无事,便先去了祈年殿。
往常这时辰,重光帝已经上罢朝会、召见过朝臣问话,该在批复奏疏。甫一进门,萧窈嗅到艾草的味道,回头问内侍:“医师来过?”
内侍小声道:“是。”
“前回去学宫时,不是说病情大有气色吗?”萧窈绕过屏风,打量着重光帝的气色,问随侍在旁的葛荣,“阿父何处不适?”
重光帝摇头:“入夏后湿热多雨,老毛病犯了,便宣医师来看看罢了。”
萧窈松了口气,却并未完全放心。
又陆续问了几句,见不似作伪宽慰她,这才作罢。
她来时曾犹豫过,究竟要不要将风荷宴上之事告知重光帝,经此倒是歇了心思,只说些不疼不痒的闲话。
内侍送上萧窈夏日喜欢的冰碗,碎冰乳酪铺底,其上洒着桃干、杏脯、朹梅切碎的细丁,清爽可口。
她执汤匙,慢悠悠地吃着。
重光帝满是慈爱地看了会儿,缓声道:“再过些时日是你的生辰,窈窈想如何过?”
旁的士族女郎,生辰时大都会摆一两桌酒席,约姊妹、好友同来祝贺。如王滢这般家世煊赫,又备受家中宠爱的,每年生辰都办得极为热闹,出尽风头。
自阿姊去后,萧窈便不大讲究这些。
从前在武陵时,有时会邀请相熟的女郎们来家中吃酒,有时也会索性出门玩,并没一定之规。
她一手托腮,思忖片刻,兴致阑珊道:“我在这里并没什么好友,真递了帖子请人来,只怕彼此都不自在。”
“我也不想生辰时还要强作笑容,与她们寒暄,还是算了。”
“若那日天气好,叫晏游陪我射猎去;若天气不好,就在宫中叫青禾她们陪我吃酒。”
重光帝稍一犹豫,还是颔首道:“既是你的生辰,自然依你。”
父女二人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闲话,屏风外传来内侍通传:“回禀圣上,崔少卿于殿外求见。”
重光帝还没说什么,萧窈先咳嗽起来。
她端起茶盏灌了半盏水,勉强顺了气。对上重光帝疑惑的目光,只得硬着头皮解释道:“有粒杏仁碎,呛着了。”
“年纪不小,却还是这般不当心。”重光帝无奈地摇了摇头,吩咐她,“阿父这里有正事商议,你先回去吧。”
萧窈原想着进内殿躲一躲,听此,只得行礼告退。
脚步比以往要沉重些。
她不大想见崔循。
虽说她并不似翠微那般,将所谓的“失节”看成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只是稍一想,总难免尴尬。
那夜之事,尤其是进了船舱之后的,萧窈已然忘得七七八八,甚至连崔循那夜是怎样的衣着打扮都不大想得起来。
印象最深的,是神魂颠倒之际切身体会到的愉悦滋味——
话本上所言仿佛是有几分道理。
如果这只是一场春、梦,于萧窈而言再好不过。可这并不是。她总要面对崔循,还来得这样快。
将出祈年殿时,迎面遇着崔循。
萧窈垂眼看着地面,目不斜视,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此处。
崔循本来如往常那般侧身避让的。可他却停住脚步,拦在萧窈面前,平稳而不失恭敬地开口道:“见过公主。”
萧窈避无可避,只好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稍显勉强的笑容:“崔少卿。”
她目光飘忽不定,看东看西,却总是不肯看他。
若换了旁人,此举兴许能理解出几分“羞涩”,但萧窈与这词实
在八竿子打不着。她若是喜欢什么,必定大大方方的,不会藏着掖着。
崔循眸色微沉。
昨日谢昭那番说辞言犹在耳,阴魂不散地缠着。他虽不悦,但心中也清楚,萧窈就是这么个性子。
如春日里恼人的风,携着花香拂过,吹乱鬓发,却又绝不肯为谁停驻。
纵然是说过的话、应允的承诺,也约束不了她。
崔循这样克制守礼的人,是不该晾着君王,在祈年殿外盯着一位公主看的。
可他并没能移开目光。依旧看着萧窈,缓缓道:“臣有事宜告知,不知公主可否稍待片刻?”
“啊?”萧窈惊讶地抬头看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后,复又垂了眼,支支吾吾道,“好、好吧。”
崔循待她应下,这才迈过门槛。
及至视野之中的绯色衣摆消失,萧窈松了口气。
她看向一旁候着的内侍,从他脸上看到了还未藏好的讶异,心想,被崔循这样反常吓到的果真不止她一人。
她平心而论,那夜是出格了些、荒唐了些,但崔循也不至于在祈年殿外便要迫不及待留她说话吧?他何时这样沉不住气了?
内侍没敢多言,整肃神情,小心翼翼道:“天气炎热,公主不若去偏殿稍作等候。”
萧窈瞥了他一眼,压低声音道:“待崔少卿出来,告诉他,对不住,我临时有事先走了。”
说完也不再看内侍的反应,做贼似的,轻手轻脚离开了祈年殿。
内侍这下子震惊得话都说不出来。
才抬袖拭去额角的汗,紧接着又出一层,向对面的同僚苦笑了声。
崔循手中掌管的事务繁多,每回来祈年殿面圣,总是会对答许久。相较而言,今日只留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算得上罕见。
饶是如此,他依旧担心萧窈会等得不耐烦,因而不悦。
待到出了正殿,并未见着萧窈的身影。
“公主有事务须得料理,不得不先行一步,还望少卿见谅。”内侍嗫嗫道。
崔循收回看向偏殿的目光,神色寡淡地下了台阶。
内侍在祈年殿伺候许久,没少见这位崔少卿,知他素来喜怒不形于色,今日算是长了见识,心中暗自咋舌。
正感慨着,却只见葛常侍露面,若有所思问他:“方才发生何事?”
葛常侍的意思便是圣上的意思,他不敢隐瞒,连忙将方才所见如实讲了。
葛荣听着皱眉,折返内殿回话。
不多时,又出殿外吩咐:“去朝晖殿,传六安来回话。”
“不必惊动公主。”
第045章
萧窈几乎是从祈年殿落荒而逃。
她其实不大拿捏得准崔循特地让自己留下是为了什么, 只是本能觉着应当不是什么好事。
短暂犹豫后,还是果断溜之大吉。
觑着时辰不早,她回朝晖殿更衣, 换了身简单利落的衣裳出宫。
望仙门外那条街上大都是些食肆, 晏游曾令她去过卖梅子饮的铺面, 萧窈便约了他在那家见面。
午后天气阴沉,隐约有落雨之象, 长街上的行人较之以往要少些。
萧窈捧着竹筒装就的冷饮, 等待晏游的到来。
然而最先映入眼帘的却是一辆熟悉的马车。
萧窈眼皮一跳, 认出其上崔氏的纹章, 心中已隐约浮现不祥的预感, 但还是“垂死挣扎”着期盼崔循只是从此路过。
及至马车在她面前停下, 那点侥幸彻底破灭。
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挑起青竹窗帘, 露出张恍若白玉雕就的脸。分明不久前才被她戏耍, 放了鸽子,可崔循神情中看不出任何恼意。
漆黑的眼眸如同墨玉, 视线落在她身上:“上车。”
萧窈虽心虚,却还是因他这命令般的语气皱了皱眉:“我有旁的事情。”
“何事?”崔循问。
“这与少卿又有何干系?”萧窈下意识驳斥,待到隔窗与他隔窗对视后,又抬手蹭了蹭鼻尖,语气稍稍放轻了些, “我并非诓骗你, 只是早就与晏游约好,总不能言而无信。”
“言而无信……”崔循莫名将她这话重复一遍, 目光灼灼, 语气却还算平静,“我以为你会想知道, 谁为始作俑者。”
萧窈迟疑片刻,轻声道:“我能猜到。”
崔循颔首,在萧窈以为他要就此作罢时,却又不疾不徐道:“那你也已经想好,当真要将晏小将军牵扯其中吗?”
萧窈微颤,竹筒中的梅子饮泛起涟漪。
在瞒着重光帝的情况下,她能用的人不多,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如往常一般向晏游求助。
从前在武陵,无论遇着什么麻烦,晏游都会帮她妥协善后。
不令她受半分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