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是更习惯那个一板一眼,动辄便要提礼仪、规矩的崔循。
但这话萧窈自己也说得心虚。
因她从前在车上,主动亲吻崔循之时,可从来没在意过什么礼数。
好在崔循并没旧事重提,只颔首道:“公主说得是。”
上完药后,由着她抽回手。
“虽事急从权,但尚未成亲,循方才冒昧了。”
他提起“成亲”二字,自然得仿佛在讨论今日天气如何,晚间吃什么饭。
萧窈眼皮一跳,只觉得心都快要从嗓子眼跳出来了,磕磕巴巴道:“什么?”
崔循平静地看着她:“那夜,公主应下了与我的亲事。”
萧窈花容失色。
“只是家中长辈顽固,尚需些许时日说服,才能向圣上提亲。”崔循神色自若,“还望公主见谅。”
第046章
那夜之事, 萧窈记得不大真切。
若眼前坐的是旁人,兴许还会怀疑是对方是否有意诓骗自己?但偏偏是崔循。
崔循不是会信口开河的人,也从不开玩笑。
他端坐在书案后, 神色自若, 一副温文尔雅模样。但那笑意并不入眼, 漆黑的眼眸沉静如深潭。
深不见底
,捉摸不透。
萧窈与崔循对视片刻, 只觉肝颤, 本能地生出些抵触。
她干笑了声, 试图敷衍:“怎会有这样的事?”
“确有其事。”崔循语气不疾不徐, 却又分外笃定。
“……我不记得了, ”萧窈看他的目光从未如此真诚过, 想了想, 又辩解道, “何况我那时神志不清,恐怕连自己姓甚名谁都忘了, 纵说过什么,又岂能当真呢?”
她越说越理直气壮,脊背都挺直了些:“少卿是正人君子,总不该趁人之危。”
“我那时问过,你可还识得我是何人?你勾着我的脖颈, 唤我的名字……”崔循顿了顿, “若说神志不清,恕我无法苟同。”
萧窈目瞪口呆, 抬手捂了捂脸。
都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这句话用在崔循身上也极为恰当。
明明当初幽篁居她跌在他怀中时,也没做什么, 他已经从耳垂红到脖颈,俨然一副生涩模样。
到如今,竟已能从容不迫提及。
“还有,公主兴许想岔了,”崔循为她添茶水,自顾自道,“我从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他这样油盐不进,萧窈终于意识到此时什么托词都没用。她咬了咬唇,到底没按捺住,倒打一耙道:“纵我说了,你就要当真吗?”
若易地而处,她断然不会将旁人意乱情迷之下的话当真,听过也就罢了。纵然真有意,也会等到彼此冷静下来,问过再做打算。
而不是如崔循这般,已然将所有事情都安排好。
不留一丝退路。
“于公主而言,这样的承诺,难道是随随便便就能给的吗?”崔循笑意淡了些,“还是说那夜无论是谁,都一样会应允?”
被他这样质问时,有那么一瞬,萧窈只觉自己仿佛是那等负心薄情的浪荡纨绔,莫名有些心虚。
崔循又问:“公主出尔反尔,是因心中存了旁人?”
他少有这样咄咄逼人的时候,却又隐约泛着些酸意,萧窈听着车外传来的漂泊雨声,欲言又止。
没来由想起从前在阳羡时,见着姑母身边伺候的那些个郎君。他们明面上相安无事,背地里却会暗暗较劲,争风吃醋。
萧窈无意中还曾听过其中有人问姑母,自己是不是最得长公主欢心的?
阳羡长公主心情好时,会哄他们几句,过后自然该如何便如何,便是将来哪天当真厌烦了,也不会有人敢拿那几句玩笑话来问责。
但萧窈毫不怀疑,自己若说这么一句,再食言,崔循决计是要跟她算账的。
话又说回来,从一开始,崔循就不会容忍她有旁的郎君才对。
萧窈抱膝而坐,垂眼看着茵席上精致的纹路。
初时的慌乱与窘迫褪去,逐渐冷静下来,得以重新审视此事。
单就利益来论,与崔循结亲怎么都算不上是桩坏事,甚至可以说是笔划算的买卖。
只是崔循的态度有些太过认真,令她本能地有些发怵。
萧窈从前招惹崔循,是知道他克制守礼、不逾矩,故而喜欢看他隐忍的模样。可秦淮宴那夜,似乎踩过最后的底线……
他与从前不大一样了。
虽说不清道不明,却令她难免犹豫。
然而这漫长的沉默落在崔循眼中,却有了另一层意思。
他脸上最后一丝笑意也消失不见,与那双沉沉的眼眸相称,冷淡道:“是谢潮生?还是晏领军?又或是旁的什么人……”
萧窈茫然地“啊”了声,意识到他在问什么后,没忍住翻白眼,又想起姑母后院那些没事就拈酸吃醋的郎君。
阳羡长公主对此心知肚明,偶尔还会以此为趣,萧窈却只觉着他们麻烦。
她磨了磨牙,强调道:“晏游是我兄长。”
崔循的脸色却并未因此缓和,反倒又问:“那谢潮生呢?”
萧窈噎了下。
她知道重光帝属意谢昭,自己也认真考虑过与谢昭成亲的可能,故而一时间并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沉默片刻后意识到不对劲,拧眉反驳:“你我的亲事八字还没一撇,就要审我不成?”
见她着恼,崔循终于止住接连不断的追问。
他抚过衣袖上的云纹,将声音放缓许多:“你骤然知晓此事,难免措手不及,须得慢慢思量……”
“只是萧窈,你不可应旁人的提亲。”
萧窈头点到一半,听到后半句险些气笑,也顾不得他叫了自己的名字,抢白道:“那我思量什么?想想与你的婚期定在哪天吗?”
她瞪眼时那双杏眼显得分外圆润,像只炸毛的小兽。
哪怕张牙舞爪,也并不显得凶恶,反倒令人想捋一把毛,又或是拎起后颈,捏捏爪子。
崔循的心思歪了一瞬,喉结微动,随后掩饰性地低头喝茶。
那夜萧窈浑浑噩噩,睡醒后忘得差不多,也不大想回忆。可崔循不同。他从始至终都很清醒。
清楚地记得她的身体有多绵软,声音有多娇气。
这样的情形亦会出现在梦中,纤毫毕现,活色生香。
微妙的气氛持续许久,直到马车在先前那家酒肆停下,仆役低声回禀,打破了车中的寂静。
萧窈正欲起身,却被崔循攥了手腕。
他有意控制力道,并不重,但足够令她止步。
“不准应谢昭的提亲。”崔循一字一句强调。
萧窈顿觉莫名其妙。她与谢昭相识也有半年,并没看出来对方有提亲的意思,却不喜崔循这样命令的语气,故而并没解释,只掰着他修长的手指,“用、不、着、你、费、心。”
两人之间隔着张书案,拉扯间,衣袖带过茶盏,有残茶溅出洇湿书册。
崔循这才松开她的手,正欲说些什么,萧窈已经拎着自己的衣摆,迫不及待下车。
先前的漂泊大雨雨势渐小,顺着车沿滚落,如断了线的珠子。
雨声中,传来一声模糊不清的“窈窈”,是晏游的声音。
崔循望着车外朦胧烟雨,空落落的手虚攥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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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窈在檐下站定,拂去鬓发沾染的雨水,听到晏游的声音时惊讶回头,脸上绽开笑意:“你怎么还在此处!”
“青禾已告知我。”晏游斜倚在窗边,看了眼那辆缓缓驶离的马车,才又向她笑道,“只是我想着,横竖已经告了半日假,纵是回家去也无事可做,倒不如在此等你。”
天色因落雨显得格外昏黄,萧窈惋惜道:“时辰不早,该回去了,怕是去不得别处。”
晏游颔首:“我送你。”
他身量高,风雨中单手撑伞亦十分稳固,萧窈便索性叫青禾自用伞,自己躲在了晏游伞下。
雨珠打在油纸伞面上,又迸溅开。
萧窈看着伞沿滚落的雨水,正犹豫着,晏游已开口问:“方才那是崔氏的马车?”
他二人之间的关系,原不该遮遮掩掩,萧窈点了点头:“是。”
“你令六安传话给我,应当有事才对,为何又改了主意?”为照顾她,晏游走得比平时慢些,语气亦十分和缓。
“只是想着,你亦有许多正事,还是不该因那点麻烦令你分神。”萧窈垂眼看着路径上的积水,轻跳了下,“听阿父说,你近来在忙着整肃军务,忙得厉害……”
与前朝相比,而今的天子六军名存实亡。
人数本就大不如前,其中还不乏虚报人头、吃空饷的事情,再剔除滥竽充数的老弱病残,能用之人不过十之二三。
又因军纪涣散,其中赌|博、醉酒者不胜其数,与烂泥没什么分别。
重光帝将宿卫军的烂摊子交付给晏游料理。他自接下此事,夙兴夜寐,纵使应有的休沐之日,也依旧在城外驻地忙碌,这半日反倒是难得的清闲。
晏游将伞向她身侧倾了些,“纵使再忙,你的事情我亦不会怠慢。”
“我知道。”萧窈轻笑,“只是既有旁的法子,便不想令你牵涉其中。”
晏游迟疑道:“别的法子……是指崔少卿吗?”
萧窈脚步微顿,含糊道:“算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