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斐见过他,想了半晌,这才去往别院。
萧窈并没出门。她睡到日上三竿,用
过迟了许久的朝食后,百无聊赖地在院中晒太阳。
她抱膝窝在藤编的秋千中,长发披散肩头,有些毛躁。半张脸埋在毛茸茸的毯下,露着双水灵灵的杏眼。
萧斐恍惚想起她当年到阳羡养病的模样。梳着双鬟髻,瘦瘦小小的,像只刚断奶的狸奴,不哭不闹,可怜可爱。
一晃眼的功夫,已经是亭亭玉立的女郎了。
萧斐揉了揉她的鬓发,若无其事道:“今日怎么不出门去玩?”
“姑母就不要明知故问了。”萧窈心知肚明,崔循来过别院的事情绝不可能瞒过自家姑母。下巴抵在膝上,轻声道,“我在想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萧斐在一侧坐了,柔声问:“窈窈想回去吗?”
萧窈点了点头:“我应当回去。”
她已经不是年少无知的小女郎,也不能再任性妄为,一时想要这个,一时又想要那个。
“过些时日,我与卢娘子进山玩过,便启程回建邺。”萧窈舒了口气,自顾自笑道,“阿茜提过,她舅父也曾在军中历练,教了她许多。还约好了要同我比试,看看谁的箭更准些……”
萧斐看出她有意转移话题,并没戳破,只含笑听着,时不时附和一句。
事情本该就这么定下。
可晚些时候,却有仆役来报,说是卢三娘子遣了婢女过来回话。
萧窈笑道:“快请。”
她原以为是卢茜决定下来哪日一同出游,待到见着一脸为难的婢女,便知道八成是有什么意外,心沉了些。
“我家女郎说,实是对不住公主。原是约好了要一同出游,偏不巧,今日得知外祖母旧疾复发。她老人家上了年纪,身子骨原就算不得康健,病中思念女郎……”
婢女埋着头,恭恭敬敬转述卢茜的话。
萧窈几乎能想到卢茜着急又内疚的模样,怔了怔,连忙道:“自然应当以老人家的身体为重。告诉你家女郎,只管过去探望侍疾,不必在意旁的。”
“今后的日子还很长,何时得空,再与她续上此约,一较高下。”
婢女又奉上带来的赔礼,这才告退。
锦盒中是枚犀角扳指,镌刻着山水纹。
萧窈捧着看了许久,指尖摩挲着其上精美的纹路,良久后交给翠微。
“妥善收起来。”萧窈叹了口气,兴致阑珊道,“叫人一并收拾行李,准备启程回去吧。”
翠微有些意外,旋即却又隐隐松了口气,欣然应下。
“我今晨遣人去卢家问过。崔循此番来阳羡是打着公务的名头,原也留不了多久,过两日便该回建邺……”萧斐吹开茶水氤氲的热气,“如此一来,窈窈兴许要与他同行了。”
萧窈对此无可无不可,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
及至对上自家姑母意味深长的视线,这才惊觉这话似是在暗示什么,垂眼想了会儿,试探着问道:“姑母的意思是,此事并非凑巧,而是崔循有意促成?”
“也兴许是我疑心太过。”萧斐吩咐屈黎,“你亲自去卢家问问……”
话说到一半,顿了顿:“以卢项与他的交情,若真是做了,必然会将此事做的周全。若真想查清楚,只怕得去晋安褚氏那里才行。”
她口中的晋安褚氏,正是卢茜外祖家。但于情于理,都没有为此大费周章,只为了过去问一句的道理。
“不必这样麻烦,我自有办法。”萧窈一句带过,却又道,“此番回去,想和姑母借屈黎些时日,叫他去建邺看看父皇的病症。我每每问及,父皇总说不妨事,可这大半年下来药从未断过,总不见好。”
“屈黎的医术这般好,当年能治好我的病,总是比宫中那些医师厉害的。”
她提及此事时,带着些许自己都不曾觉察的不安。
萧斐眼皮一跳,不着痕迹移开视线,颔首道:“自然可以。”
萧窈又笑道:“今岁年节,姑母可早些去建邺。而今学宫已经重整,欣欣向荣,有祭酒他们坐镇,寒门学子受了许多照拂。父皇每月都要亲至学宫,姑母见了,想来也会十分欣慰……”
去岁离开时,萧斐还曾特地前往尚在修缮中的学宫看过。听她绘声绘色地描述着,温声道:“好。”
抬手理了理萧窈稍显凌乱的发丝,亦笑道:“咱们年节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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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窈在此处居住的时日不算太长,尚未足月,行李却来时多上不少。有这些时日与阳羡士族往来收到的各式各样礼物,也有给晏游、尧祭酒他们带的特产土仪。
仆役们进进出出,忙着收拾装车。
萧窈百无聊赖地看了半日,又去后山湖边垂钓。
她这样的性子并不适合垂钓,少时试过,但就没钓上来过哪怕一条小鱼,后来索性作罢。
湖边有棵足百年树龄的银杏老树,间或有叶子被凉风吹落入湖中,泛起涟漪。
昔日自武陵往建邺去时,也是这样的时节,而今已有些恍如隔世。
青禾又撒了把饵食,像是生恐惊动了兴许压根不存在的鱼,小声道:“翠微姐姐叫我来问,亭云应当如何安置?”
萧窈回过神:“可问过他的意愿?”
“说是愿尽心竭力,为公主效劳。”青禾想了想,如实道,“我看着,他倒像是不放心留在别院……”
阳羡长公主与卢氏交好,是人尽皆知的事实。
萧窈离开后,长公主会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又或是顺水推舟,任由卢椿将他带回去?
亭云不知这位长公主品性如何。但他在卢椿手中受尽折辱,宁愿赴死,哪怕只有万一的可能,也不敢赌。
如惊弓之鸟,只有跟在萧窈身边,才能带来些许安全感。
萧窈知道亭云顾忌什么,并没叫人劝阻,只道:“既如此,容他跟着就是。待到了建邺,叫小六为他安排……”
青禾迟疑一瞬,小心翼翼提醒道:“若崔少卿见了,恐怕会不高兴。”
萧窈揪了几根野草,想编一只少时常玩的草蚱蜢,一时间却想不起来该如何下手。她摆弄许久也没成形,兴致阑珊地撂开,才终于答了青禾的忧虑,冷哼道:“我管他高不高兴。”
崔循想要的与她想要的,从始至终截然不同。
若事事由他的心意,她压根就不可能来阳羡,此时兴许应当在闺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地备嫁。或是绣两针嫁衣,又或是被傅母们教导如何操持庶务、侍奉公婆、相夫教子。
纵使是对着崔循那张她极喜欢的脸,这种日子过久了,恐怕也是要厌烦的。
所以必得踩着他的底线,叫他让步才行。
第064章
阳羡通往建邺的必经之路上, 车马驶过,烟尘渐起。
为缩短在途中耗费的时间,崔循来阳羡时并未乘车, 而是骑马疾行。松风随行, 他好些年未曾吃过这样的苦头, 一路下来只觉仿佛去了半条命。
知晓将与公主同回建邺时,由衷地松了口气——
长公子大费周折, 而今得偿所愿, 他应当也不至于再受罪。
只是这口气没能松彻底。
公主对于“偶遇”这件事恍若未闻、毫无表示就算了, 权当是避嫌。
可午后途径驿站, 彼此都停下来休整。公主的随从中有个相貌出众、面若好女的仆役, 拎着铜壶换了沏茶的水, 殷勤送至公主乘坐的马车。
松风心知肚明, 这就是公主救下来的那个“乐师”。他咬着肉饼, 只觉噎得上不来气,灌了两口水才勉强咽下去。
垂眼看向地面, 大气都没敢出。
只见那片绣着精致暗纹的衣摆在原处停留许久,被凉风吹动拂过枯草,最后却还是向着对面去了。
萧窈倒是对崔循的到来毫不意外。
隔窗瞥他一眼,扯了扯嘴角,极为敷衍地问候:“巧遇。”
“不巧。”崔循抬眼看着她, “原本昨日就要离开阳羡, 得知你今日启程,故而特意等候。”
萧窈“哦”了声。
她托腮与崔循对视片刻, 见他并没就此离开的意思, 回头向青禾道:“你去用些
饭吧。”
青禾求之不得,忙不迭下车, 给两人让出独处的空间。
崔循登车后,萧窈才意识到他应当是换了平日常用的檀香。
他从不会如那些涂脂抹粉的士族郎君一样,身上的香气仿佛能熏死人,而今新换的是冷而淡的梅香,于冬日极为相称。
素白的锦衣看似简约,却又绣有暗纹,光华内敛。
乍一看不显山不露水,实则处处透着高门显贵公子才有的风雅底蕴。
萧窈倚着迎枕,将他从头看到尾,并没动弹,只指了指一旁小几上的茶具:“请自便。”
那是刚泡的茶。
白瓷壶口有热汽氤氲,泛起清幽宜人的茶香。
崔循并没碰。他重重捻过衣袖,目光落在往来帮忙的亭云身上,虽已尽可能将语气放得和缓,可开口时依旧像是质问:“你要将他带回建邺?”
萧窈点点头:“是。”
“为何?”崔循道,“你身边应当不缺伺候的人。”
“想带就带了。就算多一个人的口粮,也不是养不起,又有什么妨碍?何况……”萧窈顿了顿,莞尔道,“他很听话。”
“我说什么便是什么。”
“这样的人,留在身边不也是情理之中吗?”
萧窈仰头看他,眉眼似笑非笑。
崔循嗅出不同寻常的意味,并未回答。
“少卿总不会要为此同我生气吧?”萧窈眉尖微挑,略略倾身,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先前你不是应了,许我在阳羡多留些时日吗?偏生不巧,卢娘子外祖家有事,先前约的出游搁置下来,便没用上……既如此,不如就换成带亭云回建邺吧。”
崔循想拢她的手,却被躲开,只虚虚攥了轻柔绵软的衣料。下意识皱眉道:“这不是可以随意更改的事情。”
“那言而无信在先的人,是我吗?”
萧窈并未彻底躲开,任由他牵着自己的衣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教人琢磨不清下一刻会远离还是贴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