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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这位传闻中的“班大家”,班漪来了朝晖殿。
她看起来不过三十余岁的年纪。
石青色的衣袍,通身并无金饰珠翠,只一根绾发的玉簪,腰间系着白玉禁步,走路的步子轻而缓。
仪态优美,目光沉静,像是春风吹不皱的深潭水。
萧窈不自觉的连呼吸都放轻了些,客客气气地问了好。
“公主不必拘谨,”班漪从袖中取出一锦盒,双手予她,温声笑道,“圣上聘我为公主的女师,初次相见,我也为公主备了份薄礼。”
萧窈愣了愣,又道了谢,这才打开那看起来平平无奇的盒子。
锦盒中,躺着一支凤羽金钗。
样式还算精致,但并非什么贵重至极的稀罕物件。
萧窈看过,正要交由翠微收起来,班漪却动手拿起了这根发簪。
“这是早些年偶然得的物件,看起来平平无奇,实则内有玄机。”班漪修长的手指抚过簪身,向萧窈展示,“公主看这里。”
“发簪中,可藏银针。”
“只要按下此处机括,便可将银针射出。”
萧窈目瞪口呆。
她在晏家的表兄们那里也见过不少暗器,头回知道,竟还有这样精致的玩意。
更令萧窈惊诧的是,班漪竟会将此当做礼物送她。
难道不应该是什么孤本、名画吗?
班漪道:“昨日宫中内侍来时,我向他问过公主的喜好。”
六安自然不会说公主琴棋书画都不大通,只言辞委婉地提到,公主在武陵时喜投壶、射箭。
“我虽有许多藏书、金石拓片,但思来想去,应当还是送这个最为得宜。”班漪将金簪放了回去,“是个还算精致的小玩意,能博公主一笑就好。”
萧窈已经笑得眉眼弯弯了。
她从来都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初见就对班漪印象极好,加之拿人手短,接下来的功课学得也都还算认真。
几日相处下来,她也逐渐意识到,班漪的确与钟媪不同。
钟媪在时,若是她说错、做错什么,总会拧起眉头,一板一眼地纠正,仿佛在教一个极不成器的学生,时时刻刻等着纠她的错处。
班漪并不会如此。
无论她问出怎样的问题,班漪的态度始终都很随和,不会言辞凿凿地否定她,而是会掰开揉碎给她讲明白了。
这日,班漪讲至“德容言功”。
萧窈揉搓着书册一角,虽未曾开口,但不认同的意思已经写在了脸上。
班漪看得真真切切,扫过书册上那几行,笑问:“公主可是有何异议?”
“我,”萧窈沉默片刻,还是没忍住开口道,“我只是想,学这些有什么用处呢?”
班漪这些年教过不少女郎,也答过不少闻询,但这样新奇的问题还是头一遭听到。
她倒并不以为忤,沉思片刻,缓缓道:“自古以来便是如此,既为女子修身,也为他日嫁后侍奉长辈、夫郎……”
萧窈几乎已经能想到她接下来如钟媪如出一辙的说辞。
班漪却话锋一转:“以公主的出身,若是低嫁,这些确也派不上什么用场。”
就好比阳羡长公主,无论是她招的那个赘婿还是外宅养的,自然谁都不敢跟她提这些。
“可您要嫁入高门世家,那处境便如天下大多数女子一般了。”班漪叹了口气,问她,“公主可知,世家娶妻看重什么?”
萧窈心中对此有模糊的概念,但并没答,只静静听着。
“最要紧的,自然是姓氏、家世。”
婚姻结两姓之好,是真真切切地意味着,自此之后两家息息相关,共享所拥有的资源与承担的风险。
故而就算是士族之间,也分三六九等。
“若是家世略差些,如有名声也能抵上三分,或是才名,或是贤名。”班漪看着眼前这个貌美动人、却又天真不驯的小公主,柔声道,“您的文辞如何?”
萧窈:“……”
阿姐文辞极好,词赋信手拈来,可她半点都没学到,着实没什么天赋。
重光帝也是清楚这一点,才着人请了班漪,想借此给她添几分“贤名”。
“这世上,男子总有许多条路可以走,女子却大都困于后宅之中,一生从父、从兄、从夫……”班漪合上书册,微微笑道,“公主若有得选,也是幸事。”
萧窈哑口无言。
心头好似堵了团棉花,却又沉甸甸的。
班漪被请来为萧窈授课,是住在宫中,每旬回家一日。
到了休沐这天,她晨起陪着萧窈临了两页字,放了笔,这才告辞:“今日便不再留旁的功课了,公
主也可歇息一日。”
“好,”萧窈揉捏着手腕,起身送她出门,颇为羡慕道,“夫人慢走。”
班漪见她眼巴巴的模样看在眼里,想了想,停住脚步问道:“我家住处毗邻平湖,如今梅花开得正好,正宜煮茶赏花,公主可愿同去?”
萧窈眼都亮了,连连点头。
有班漪作保陪同,重光帝自是无不应的道理。
萧窈这次不必乔装打扮。
翠微还专程为她重梳发髻,上了妆,杏眼桃腮,唇上也抹了燕支。
她肌肤本就生得雪白莹润,稍一装扮,便显得明艳动人,是个极美貌的女郎。
因要出门的缘故,翘着的嘴角就没放下来过,眼中也盈着满满的笑意。
这样鲜活而灵动的女郎总是招人喜欢,就连班漪都多看了两眼,又觉着重光帝兴许是多虑了。
这样的样貌,哪家儿郎能不动心呢?
班氏算不得名门望族,所住的宅院拢共二三十间屋舍,但收拾得很是雅致。白墙黛瓦,青石铺地,精心侍弄的草木恰到好处点缀其中,相得益彰。
而在平湖另一侧,是极为豪奢的一户人家,远远看去院墙绵延,竟足足占据了一整条街。
班漪循着她的目光看去,适时讲解道:“那是谢家。”
谢家是真真正正的大族,萧窈现在还记得,自己记他家族谱时眼花缭乱的痛苦,到现在也没能背完。
印象最深的,是后来听六安提起的轶事。
说是谢家那位三郎,也就是与崔循并称“双璧”的谢昭,是谢公当年流落在外的子嗣,后来才认祖归宗。
如今是名正言顺了,但当初为着此事,生出的事端并不算少。
谢夫人不悦,起初并不肯点头应允。
但时下风气以貌取人,谢昭生得极为出众,自幼天资聪颖、出口成章,又得松月居士青眼收为学生,带在身边指点教导。
说是“芝兰玉树”,并不为过。
最后谢翁亲自发话,认下了他,此事才终于尘埃落定。
早在来建邺的路上,萧窈就看过谢昭的画像,知他相貌佳。但直至今日在渺烟亭偶遇,才知道,世上竟有生得这样的好的人。
像志怪故事中所描摹的精怪,单凭皮相,便能蛊惑人心。
谢昭站在亭外,目光从她身上掠过,看向班漪:“不意夫人在此,昭冒昧了。”
“无妨。”
班漪不着痕迹地看了眼萧窈,又看了眼谢昭,只觉这两人若是凑到一处,倒也当真赏心悦目。
她稍一犹豫,笑道:“此处叫我先占了去,便请三公子喝盏茶吧,不至空来这一遭。”
班漪虽未正经拜在松月居士门下,但曾破例受过他老人家教导,细论起来,也算得上是谢昭的师姐。
谢昭便没推辞,进了亭中。
煮茶的水,说是取梅上积雪收拢起来,化成的雪水;而这茶,也是班家不外传的手艺制成。
萧窈其实并没喝出什么不同,但没好意思说,只捧着茶盏小口抿着,试图品出点高深的滋味。
她与谢昭打了个照面,彼此颔首一笑,便算是问候了。
好在谢昭并没问她的身份。
班漪拨了拨红泥小炉中的炭火,问道:“你那幅画,如何了?”
“如今天寒,颜料凝涩,近来又有旁的事情要忙,便收起来没再动笔。”谢昭似是有些无奈,“只好等开春重来。”
“听闻圣上要你与崔少卿一道,重整学宫,的确是桩难事。”班漪了然,又开玩笑道,“不过有崔少卿在,你尽可将那些庶务都推给他,叫他为难去。”
谢昭也笑了起来:“怕是不成。琢玉这两日在忙王闵之事,不知何时了结。”
班漪尚未开口,萧窈已经咳了起来。
她原本已经将此事抛之脑后了。
毕竟崔循不知为何,仿佛没在阿父那里告她的状,提心吊胆两日,渐渐也就不再想了。
哪知今日竟又听人提起。
班漪轻轻抚了抚她的背,等她顺了气,才问道:“你也知晓王家的事?”
萧窈点点头,好奇道:“此事竟还没结案吗?”
王家那样大张旗鼓地押人回去审问,恨不得掘地三尺,竟至今没找到凶手?
那得……多丢人啊。
第008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