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霎时停住脚步。
谢仲初觑机拍出一掌,重重打在宋回涯的后脑。
青年面露狰狞,两手执剑反冲上前。
宋回涯眼神涣散,闪避不能,只惊险躲开要害,腹部生生挨了他一剑。
青年还未升起侥幸得手的狂喜,便看着一段碎裂的白刃,甩开成串细碎的血珠,从自己脖颈上划过。随即眼前喷溅出成抹浓烈的红。
“胡老弟——”
“贤侄!”
这连番变故,叫众人愕然不已。
白日将没。
宋回涯撑着濒死的身躯,朝旁奋力一跃,投入深崖。随晚风直坠,须臾不见人迹。
虬髯客迅步追去,在岸边探头下望,一抹寒光猝不及防自崖下射来。
纵他迅速抽身后撤,那刀片仍是快一步刺入他眼眶,登时鲜血淋漓。
虬髯客嘶声惨叫,捂着眼睛翻滚在地。
谢仲初难掩黯然,对着烟笼雾罩的山崖凝视良久,不甘又无奈地道:“……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第002章 万事且浮休
“下雨咯——收麦子咯!”
连日一阵晴天,忽然破开数道口子,豆大的雨点自云层之间瓢泼而下。
街头脚步声仓惶,村人们顾不上遮挡,匆匆朝着四面奔行。
秋风飒戾,卷起满地枯黄,鼓荡着村外那杆破旧的青帘。
挂青帘的是一家行旅歇脚的客栈。
年轻伙计午睡醒来,打着哈欠朝门口一望,立即抄起手边的木棍大步出来,粗暴轰赶正蹲坐在檐角下的小乞丐,没好气地叫骂:“走开,走开!贱皮子,滚别处讨饭去!”
说罢又挂起笑脸,殷勤对着不远处的几名壮汉邀请道:“几位客官,可以进来里边儿避雨,喝杯热茶暖暖身子,不碍事的。”
领头的佩刀青年略一颔首,转了步伐,领着同行几人迈过门槛。
瘦骨嶙峋的小乞丐躲闪不及,被抽了一棍,捂着吃痛的胳膊,静静立在雨中。等人都进了屋子,才抬起头,恨恨朝地上“呸”了一口,咬牙切齿道:“狗东西!真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人物!”
她泄愤地踹了一脚,转身朝着雨幕深处跑去。
土道延伸处那条环村而过的长河随雨势渐渐漫涨,涛涛北流。
河畔老树枝干上的黄叶被雨水压沉,光秃了一片。
落叶堆埋下的伤者终于被雨水打醒,颤抖地伸出一只手,抖落身上的残叶,挣扎着想要起身。
女子额前长发散乱,半遮住惨白的脸,近乎发青的皮肤上印着几抹掺血的污痕。不过是个简单的动作,却反反复复数次才勉强站稳。
两腿虚软,单薄身形随肆虐的风雨左右摇摆,显得憔悴而狼狈。
她垂眸看了看自己的手,再一寸寸环顾四周,眼神中是无尽的茫然。惶惶而不知所措。
恍惚间,脚步一个趔趄,又重重跌了下去。
她迟钝地抬手支撑,跪倒在地,这才发现地上还横着一把漆黑的铁剑。
她摸索着将剑拾了起来,视线被扑面的雨水打得昏花,只能借着指尖的触感,缓缓念出剑鞘上的三个刻字。
“宋……回……涯……”
每一个音节都被冻得发颤,难以成调。可这三个字却让她莫名的熟悉。气息刚从唇齿间吐出,耳边便似乎响起一阵山呼海啸般的惊吼:
“宋回涯——!受死吧!”
“宋回涯,死在你剑下的亡魂,都在阴曹地府里等着你!”
“这天下是大,可容不下一个倒行逆施的宋回涯!今日我等就为这天下除害——!”
紧随而来的是大脑深处密密匝匝的刺痛。
宋回涯痛苦地闷哼一声,蜷缩在地。紊乱的内息牵动身上的伤口,逼得她呕出一口鲜血,险些再次晕厥过去。
她是要死了吗?
宋回涯死死抓住手中剑,压下千头万绪,按紧腹部崩裂的刀口。
剧烈的疼痛与后背的冷雨,叫她即将沉寂的意识短暂地清醒了片刻,左手在腰间摸索一阵,翻出个没有标识的白色瓷瓶。
宋回涯不确信里面装的是什么药。但想着一个连剑上都要刻着名字、能在自己身上滚出十多道口子的人,随身携带的多半是伤药。
她全身发冷,仿似血液冻结,只感觉吐出最后一口热气,生机便要彻底消散了,已管不了太多,狠狠心,用牙咬开瓶口,一股脑全吞了下去。
要真是把自己给吃死了,也合该是她短命。
宋回涯闭着眼背靠树干小憩,生怕自己就此睡去,只片刻又竭力起身。不辨方向,顺着山形的坡度朝前踱步。
风雨凄迷,好似无边无际的刀光剑影。
行人拖着支离的病骨,如浮云吹散,缓缓融入山岩林莽交叠间的明暗。
苍凉远景中,依稀可见一座破旧小庙立在荒芜冷落的山腰。
不知过了多久,雨声渐疏。
布满青苔的小路上飞奔来一个矮小身影,避开刺人的分枝乱丛,在台阶前被重重拌了一脚。
面黄肌瘦的小乞丐高声痛呼,回过头看,才发现往日常走的道上,无端多躺了个人。
她捂着膝盖过去瞅了眼,见对方动也不动,想起今日连番不顺心的事,气得破口大骂:“狗东西,敢挡我的路!”
小乞丐囫囵抹去脸上的雨水,蹲下身,伸长了手臂去试地上那人的鼻息。
想是天气太冷,那点渺茫的气息已微不可查,她又小心翼翼拿手背碰了碰对方的脸,只觉冷得像是死人的体温。
见到个曝尸荒野的江湖客,这孩子小小年纪竟不害怕,反大着胆子上前踢了那人一脚,掐着嗓子,学起先前那名客栈伙计的腔调,尖声道:“瞧你这个短命的腌臜泼皮,见了姑奶奶还敢躺着装死?信不信我一脚踢死你?”
她两手叉腰,活灵活现地模仿:“碍人眼的东西,专往贵人脚底下钻,狗都晓得摇尾巴识眼色,你这晦气的赔钱货还净做些叫人不讨喜的事。还不快滚?!”
发泄完心中恶气,小乞丐冷得打了几个喷嚏。她瞪了眼地上尸体,撇着嘴说出最后一句:“晦气!”
话音刚落,地上那死人忽然抬起一只手,扼住她的脚踝。
小乞丐登时被吓得心脏骤停,魂飞出三尺高,本能地跪下磕头,大声告饶:“大侠,英雄!不是我杀的你,做人做鬼都别来找我报仇啊!”
地上的“死人”闭着双眼,出气没有进气多,刀伤纵横的手背上,骨节根根外突,掐得她生疼。
小乞儿哀声求了几句,见对方没有回应,打着哆嗦,使劲去掰对方的手指。
偏偏这人半只脚都迈进棺材了,抓着她的手却坚硬如冷铁,撼动不了半分。小乞丐甚至以为自己是真碰着个什么孤魂野鬼,胆战心惊地与她商量:“女侠,您要是没死,我就带您进庙,再给您请个大夫,成不成?您千万别拉着我上路,我这人讨厌得很,别人多看一眼都觉得恶心!我们可说好了啊!”
小乞丐胡言乱语了一通,忍着恐惧,半拉半拽的,真将伤者一路拖进了庙里。
待避开这场透骨的寒雨,剑客的手立即滑落下去,可见仅剩一丝残存的意识,在勉力坚持。
小乞丐撒腿逃开丈远,一屁股坐到地上,半晌没敢动作。
漏窗外光线渐明,遮天蔽日的乌云缓慢散去,冷风仍在反复拍打,从空隙里不断灌入。
小乞丐镇定些许,过去顶住门,又用干草将没那什么用的窗子给堵上。
一身湿衣挂在皮肤上,冷得像要结霜,小孩抱着手臂跑了两圈,实在忍受不住,从屋子角落搬出几根柴火,堆到一起,撅着屁股费劲地生火。
“这是我的屋,你知道吗?”小孩粗声粗气地喊道,“这是我捡的柴。你烘我烧的火,赚到了,以后得还我,知道了吗?”
火星飞溅开。纷纷扬扬好似屋外将停的雨点。
小乞丐止了话声,脱掉外层的衣服,铺在地上。即便缩成一团贴得极尽,也感受不到多少热意,恨不能直接钻进火里去。
手边的干柴很快就要烧尽,室内的阴冷没被驱散半分。小乞丐将发木的视线从飘摇火光上移开,挪动了下屁股,拿起细木棍,蹑手蹑脚朝伤者走去。
“女侠?”
“……”
她用木棍捅了捅。
“小畜生?”
确认对方这回已是彻底昏死,小孩立马翻找起她身上的东西。
没多少银钱,统共不过几枚铜板。
胸口有个用油纸包裹着的物件,小乞丐欣喜拆开后发现不过是本旧书。
唯一值钱的恐怕是那把瞧不出好赖的长剑。
小乞丐大失所望,又翻找一遍,仍是收获寥寥,心中顿生邪火,手指掐在对方腰侧的伤口上,恶狠狠地道:“狗东西!身上连根毛都没有,也学人出来当大侠?!”
她性情冷酷,不觉自己是在作恶,更不觉眼前人可怜。
小孩把剑藏到隐蔽的石头缝里,抱着书坐回到火堆前,潦草翻了一遍,将书本展开凑到鼻子前,认真嗅了嗅。
没闻见那些读书人说的什么墨香,全是阴冷潮湿的气味。
呵。
果不然,那帮穷书生的嘴里就没有一句实话。
小乞丐撕下半页纸,打算丢进火里,想了想,又将它抚平回去,合好书本塞进怀中,侧躺在地。大睁着眼睛,看墙皮上青绿的苔痕。
不一会儿重新坐起来,对着扉页上的字,在地上比划着书写。
写了几遍,她狐疑起身,走到石头后面,抽出长剑,对着上面的字体来来回回看了数遍,觉得这几个让人瞧不懂的图形应当是相同的。
难不成是本剑谱?
小孩远远审视起地上人,眉头一高一低地紧拧。
能被打成这样,想来不是什么厉害的剑谱。
被打成这样都没死,想来也不是那么一无是处。
要是够给她换几个肉包、喝两碗热汤,也算是不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