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满摇摇头,不是。
他又问:“那是生我气了?”
薛满再摇摇头,也不是。
他继续问:“有谁欺负你了?七公主?皇后娘娘?端王殿下?还是宫里的其他人?”
薛满问:“非要有理由才能哭吗?不能想哭便哭?”
“能,你想哭便哭,哭多久都可以。”许清桉道:“但你得知道,哭久了会肿眼睛。”
“……”
“肿眼睛会很醒目。”
“……”
“人人都会关注你醒目的眼睛。”
“……”
“背后会窃窃私语……”
薛满掏出帕子,背身擦干净眼泪,哑声道:“是薛小姐的事情。”
许清桉挑眉,“哦?她怎么?”
“我知晓她逃婚离家的原因了。”
薛满将听到的故事转述给许清桉,末了问道:“你觉得薛小姐是个什么样的人?”
许清桉反问:“你觉得呢?”
“我觉得她很识相。”
“除去识相?”
“除去识相还是识相。”薛满催促他,“轮到你了,你快说。”
许清桉道:“我认为她勇敢通透,临难不惧。”
“你说得太好听了,那明明是她咎由自取的苦难。”薛满哼哼唧唧,“但凡她没有在那婢女死后向端王表白,求来这段不该有的婚约,她何至于逃离京城。”
“你当真这么认为?”
“当真,比东海珍珠还真!”
她赌气似的喊完,靠着柱子坐下,背影倔强而寂寥。
许清桉不禁想象,当初她决意离开京城时,怀揣着何等心情?
他坐到她身旁,“阿满。”
薛满扭头,盯着柱上朱红色的光漆,试想用指甲将它们抠下来,能否露出被掩盖的木头本色?
许清桉问:“我派人去小小打听了下薛小姐,了解到她的一些过往,你想听吗?”
薛满将想法付诸行动,用指尖轻轻刮起红漆。
不否认,那便是想听。
许清桉道:“薛小姐是父母的独女,在她两岁时,生母因病去世,在她八岁时,父亲因一场意外身亡,随后她的祖母也跟着病逝。没过多久,薛小姐的祖父辞官离京,将年幼的她托付给姑母薛皇后。薛皇后待她十分亲近,薛皇后的子女们与薛小姐更是手足情深。”
薛满抿抿唇,这些事情她早已知晓,一点都不新奇。
他又道:“问起薛小姐其人时,大家的回答无一例外是夸赞,称薛小姐乖巧伶俐,乐善好施,从小便通情达理,从没见她跟任何人红过脸。”
薛满腹诽:世上哪有没脾气的人?薛小姐要么伪善至极,要么懦弱至极,假模假样透了。
许清桉道:“我猜,你心底肯定在说她虚伪。”
“……”你管我心底在说什么,反正我说的是自己,又不是别人。
许清桉道:“我认识一人,与薛小姐身世相似,虽家门显赫,但自幼失父,生母远走,姑母们见他孤身可欺,一门心思置他于死地。他吃过有毒的饭菜,睡过湿冷的床铺,掉过寒冬腊月的湖水,甚至被遗忘在野兽环绕的猎场过夜。”
薛满的心随之一颤,少爷说的人……莫非是他自己?
“那时候的他,哭时无人安慰,怕时无人保护,生病时无人照料。时间久了,他便对一切习以为常,慢慢学会闭口不言,慢慢学会藏锋敛锷。”他平静地道:“我想,薛小姐也大抵如此。”
薛满猛地回头,双手扶住他的肩膀,仿佛扶住当年那名茕茕孑立的男孩。
她认真许诺:“少爷,你有我,我会陪着你,一直一直陪着你。”马上又撇着嘴道:“但薛小姐与你是两码事,她生活优渥,皇后、端王、七公主待她极好,她根本没吃过像样的苦头。”
“是吗?”许清桉问:“生活优渥,便能证明她无忧无虑?有亲戚疼爱,便代表她不思念生父生母?如若真如此,她为何从小通情达理,乖巧懂事,而不像七公主般恣意妄为?”
“兴许是她天生乖顺……”
“又兴许是她压抑本性,刻意做一个乖顺讨喜之人。”他道:“毕竟,我认识的阿满与她截然不同。”
薛满想大声反驳他,以上全是他的胡乱猜测,薛小姐只是单纯的伪善,才没有委曲求全……可干涸的眼泪重新积蓄,不受控制地打湿脸庞。
她低泣的模样彷徨无助,像只遍寻不到出路的小兽,他轻叹一声,环住她的身子。有着相似经历的两个人,注定相遇,又注定心意相通。
“阿满,不要否定她。”他道:“行差踏错乃人生常事,她没有自艾自怜,有重新开始的勇气,去探寻人生中其他美好的可能。”
刹那间,薛满眼前闪现过无数美好的记忆,她与少爷,孟超与何湘,宝姝与牛牛们……
她的心又暖和起来,渐渐止住眼泪,一口浓重鼻音地秋后算账,“你说过每日会来薛府拜访,为何连着三天没来,连句口信也没有!”
“……”许清桉道:“我每日派空青往薛府送信,你没有收到?”
薛满一想便通,“好啊,竟然有人敢拦截我的信,等我待会回去,定要将那人揪出来,当着全府人的面前严肃处理。”看往后有谁再敢从中作梗!
许清桉望着她恢复红润的脸庞,“自你离开后起,我便忙得不可开交,大理寺卿派给我许多陈年旧案,命我彻夜翻查线索,昨日又派我去临县捉拿案犯,我本想连夜赶回,但是马车意外损坏,只得在那边宿了一夜。等到中午赶回城内,宫内又来了人,命我与大理寺卿进宫觐见。”
“你是来见圣上的?”薛满后知后觉,“那你来找我岂非耽误了正事?”
“已经谈完了。”许清桉道:“圣上命我与大理寺卿彻查今日之事,半月内务必找出幕后黑手。”
“那你可知晓,端王下午受了伤?”
“嗯,听说端王的手臂被划伤,幸好箭上无毒。”
是无毒,但流了不少血。
薛满扭捏地道:“我向你坦白件事,他是因为我喊了一声后分神回头,才会被暗器所伤。”
许清桉道:“端王殿下不是孩童,做事自有分寸,你无须为此愧疚。”
天空染上无尽墨韵,远处的灯笼次第亮起,为即将降临的寒夜增添暖意。
“我该走了。”他道。
“这么快便要走了?”她道:“我还有话没问呢,你怎知晓我在这里?你在御花园乱跑,被人看见会不会大做文章?我刚还遇到两个嚼舌根的太监,背后编排太子与端王的是非,叫宫女领他们去凤仪宫受罚去了。”
“我恰巧遇到了那名宫女。”许清桉泰然自若,“她在皇后身边当值三年,算不上老人,给点好处便能行方便。”
薛满咋舌,“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收买姑母身边的人,不怕她会反咬你一口吗?”
“我办事,你放心。”许清桉道:“明日我会参加万寿宴,届时偷偷带阿大、阿理给你看,可好?”
“那阿寺、阿少、阿卿呢?都是你的龟,你不能厚此薄彼。”
“是我们的龟。”许清桉纠正:“先见这两只,改天再见其余三只,便这么说定。”
“我还有件好事要告诉你。”薛满神色雀跃,“祖父答应我,只要我恢复记忆,便同意帮我解除婚约。”
恢复记忆后的阿满,还会想解除婚约吗?
许清桉想,薛老太爷果然老谋深算,非常人能比也。
短暂的相聚后,许清桉目送着她离开,多日来的劳累一扫而空。
真有趣,原来端王殿下的温柔体贴不单只对未婚妻,还有刻骨铭心的初恋,爱屋及乌的初恋妹妹……他想到与阿满起争执的那名病弱女子,没记错的话,近水楼那晚她也在。
不好好利用,岂非辜负了那张与姐姐一般无二的脸?
第74章
因万寿节之故,薛皇后暂未处理那两名多嘴多舌的小太监,只将他们丢进慎刑司,等待事后发落。
祈福虽小生波折,但景帝的言辞间对端王并无不满,相反,他命人送了流水般的珍稀药材、补品到端王府,而对亲自持剑相护的太子,景帝只短短一句“我儿孝勇”。
景帝对两子截然不同的态度,叫众人心中百转千回。古往今来,太子虽为储君,但通往尊位的道路崎岖,常有后来者居上之事,往近了说,景帝便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一时间,朝中静水深流。
万寿节如期到来,当日起,全朝公休三日,各地举行庆典活动,朝野同欢,四品以上官员更许进宫参宴献礼。
夜幕降临,街道灯火通明,皇城如一颗灿烂辉煌的明珠伫立其间。冬季寒冷,花草凋零,宫内却温暖如春,四处可见盛放的鲜花,姹紫嫣红,如梦如幻。
宴厅里座无虚席,官员们衣冠楚楚,满面恭敬。嫔妃们珠翠罗绮,光彩照人。最上首的景帝不怒自威,薛皇后雍容华贵,犹如日月般交相辉映。
往下依次是帝室之胄、王侯将相、文武百官,令人瞩目的是,今年有两位稀客也参加了万寿宴,一位是孤傲不群的老恒安侯,一位是辞官多年,隐居在外的前任宰相兼国丈薛科诚。
两位重量级老臣比邻而坐,薛科诚左边是端王殿下,老恒安侯右边是恒安侯世子许清桉,落在外人眼里,两位老的深藏不露,两位小的风华正茂。
他们正对面的女席位,坐的恰好是薛满与裴唯宁。薛满本不该坐在这样显眼的位置,架不住裴唯宁死缠烂打,声称上头的皇姐们都已出嫁,独剩她贴着蒋芸娘坐,万一两人在宴席间吵闹,总该有个劝架的不是?薛皇后对此没有意见,薛满是将来的端王妃,坐哪处都合乎情理。
礼官唱完祝词,领众人向帝后行大礼,景帝颔首微笑,赐众人饮酒,宴席正式开始。
八音迭奏,歌舞升平,琼筵玉宴,觥筹交错。
昨日的波澜仿佛只是一场错觉。
裴长旭心不在焉,视线穿过翩翩起舞的舞者,观察薛满的一言一行。她与小宁在说话,神色正常,全无他想象中的悲愤或强颜欢笑。
……不该这样的。
他隐约觉得有哪里出了差错,未等细想,余光瞥见许清桉有动作。
隔着老恒安侯与薛科诚,许清桉朝他举起酒杯,“殿下,祝您的伤早日康复。”
裴长旭惜字如金,“多谢。”
许清桉不介意他的冷淡,昨晚见过阿满后,他命空青等人连夜探查南溪别院,获得了许多有用的线索。待宴会结束,便会为端王奉上一份大礼,以报前几日端王对他的“关照”之恩。
两位小的暗中较劲,两位老的也不甘示弱。
老恒安侯道:“我要是你,一介白身的臭老头,绝没脸出现在万寿宴中。”
薛科诚道:“恒安侯老迈糊涂,不记得我儿是当今皇后亦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