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长旭没说话,反倒是后头的马车有了动静。
裴唯宁跳下马车,上下打量着江家妹妹,满脸俱是嫌弃。
居心叵测的江诗韵,惺惺作态的江书韵,这对姐妹没一个好的!
裴唯宁挖苦道:“江家的教养真是一脉相承,姐姐从前跪在我们面前求收留,妹妹如今跪在端王府前,必是又想请端王收留?”
江书韵大概能猜到对方的身份,轻声道:“今日是万寿节,客栈公休三日,不肯接待新客。书韵实在无处可去,才想请端王收留一晚。”
裴唯宁冷笑,“同样的招数,你姐姐使过一遍,你也要照模照样使第二遍,真是不嫌老套!”
江书韵道:“南溪别院失火是事实,小姐若是不信,大可使人去调查清楚。”
“好一张伶牙俐嘴,比起江诗韵有过之而无不及,可惜我们上过——”
“小宁。”后头的马车传出一道女声,“这是三哥的事情,等他处理便是。你快上来,陪我去早些休息。”
话音刚落,裴长旭便掀帘下地,大步走到薛家马车前,“阿满,下来。”
薛满不下来,她凭什么下来。
裴唯宁见裴长旭要上车,伸手想拦却被一把推开。裴长旭进入车内,见薛满纹丝不动地坐着,愈加面无表情。
薛满十分善解人意,“表哥,不到万不得已,江家妹妹不会半夜来求助你。她是个柔弱的姑娘,刚刚死里逃生,此时最需要关怀呵护。”
她自认为点到为止,但裴长旭沉眸似渊,涌动着风暴般的怫郁。
她识相地改口:“天色已晚,我该早些休息,你也该早些——”诶诶诶!你抓我手臂干吗!显得你力气大是吗!
裴长旭不顾她的挣扎,强势地牵着她下车。
杜洋见状别开脸,其余人也默契地垂头。竹香不敢大声喘气,江书韵咬紧下唇,眸中泪光点点,试图唤回他的注意力。
“殿下……”
“三哥!”裴唯宁急得跺脚,“你伤口又出血了!”
薛满这才闻到阵阵血腥气,连忙撤回挥舞的小拳头,“裴长旭,你今后想当独臂侠吗!”
裴长旭道:“若成了独臂侠,能得到表妹垂怜,我亦甘之如饴。”
“……”薛满骂道:“疯了,你绝对疯了!”
“即便是疯,我亦是为表妹而疯。”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裴长旭,你赶紧松开我!”
“表妹再乱动,我不介意再疯一些。”
“……”
裴长旭拉着薛满走到江书韵的面前,居高临下地道:“你姐姐曾是我表妹的婢女,你可知晓?”
江书韵哽咽道:“回殿下,我……我知晓。”
裴长旭道:“表妹是你江家的恩人。”
江书韵道:“我与姐姐一般,对薛小姐感激不尽。”
裴长旭道:“两年前,我与表妹订下婚约,她是我将来的妻子,唯一的端王妃。”
江书韵强颜欢笑,“殿下……殿下为何要与我说这些?”
裴长旭道:“从今往后,不许你出现在她的面前。”
江书韵仰起脖颈,一串串晶莹的泪珠滑落,跌到青石板上,激不起任何回响。
“这是我第二次跟薛小姐见面,先前我不知小姐身份,无意间冒犯了她,还望她大人有大量,原谅我的不是。我自知身份低微,从没想过污薛小姐的眼。但我不是姐姐的傀儡替身,是个活生生的人,有自己的思想和主见……”
“我所做一切,皆因答应你姐姐照顾你,帮你找个好人家托付终身。”裴长旭道:“你姐姐的夙愿将了,往后我不会再见你。”
江书韵跪伏在地,纤薄的脊背不断战栗,哭声细碎哀婉。
裴长旭置若罔闻,对薛满道:“阿满,我与你自小相识,情分非比寻常。莫说江书韵,便连江诗韵在世也不能与你相提并论。”
薛满一时五味杂陈,女子爱人崇尚全心全意,而男子的心似乎能分成很多块,这里住着逝去的爱人,那里存着青梅竹马的未婚妻。今日是活着的人占上风,明日呢,逝去的感情是否又叫他愁肠百结?
他的心住过旁人,薛小姐不想要了。
她朝裴唯宁轻抬下巴,瞟了眼林何举。裴唯宁难得开窍,读懂她未出口的话语。
……她说叫林何举把三哥打晕。
裴唯宁左右为难,一个是亲哥,一个是亲表妹,她该帮哪个才好?眼见三哥失去理智,阿满不情不愿,她终是偏向姐妹,正要叫林何举动手时,有人却抢先一步。
一粒石子凌空袭来,击中裴长旭的手臂,他闷哼一声,手臂陡然松动。薛满见机挣脱,朝远处出现的熟悉马车跑去。
裴唯宁顺着方向望去,见到了许清桉的护卫,许清桉的马车,和刚下地的许清桉。
薛满向着他跑,他亦在迎向她。
“少爷,我的龟呢!”
“龟在这。”
许清桉拿出藏在背后的小篮子,递到薛满手中,薛满借看龟的功夫,对许清桉低声道:“裴长旭疯了。”
许清桉道:“疯得厉害吗?”
薛满道:“我瞧挺厉害,甲乙丙丁戊……大概疯到丁的程度。”
裴唯宁加入对话,“许清桉,你怎会来这里?”
又听裴长旭喜怒不明,“许少卿总爱出现在不恰当的时候。”
许清桉道:“下官奉圣上之命,调查石窟祈福刺杀一事,此番是来向殿下探听当日细节。”
裴长旭道:“既是来找本王,你为何不到本王面前?”
许清桉当着众人面,动作亲昵地整了整薛满的颊边碎发,随即对她耳语:“你先回去吧,这里由我来处理。”
薛满痛快答应,在空青的护卫下,一溜烟地跑向薛府大门。
裴唯宁本想跟着跑,犹豫片刻后,站在原地没动。
许清桉行至裴长旭的面前,扫向他染血的衣袖,“殿下的手臂在流血。”
裴长旭道:“许清桉,本王的耐心有限。”
许清桉道:“等殿下方便时,下官再来拜访殿下。”
“阿满是本王的未婚妻。”回想他方才的动作,裴长旭恨不得斩了他的手,“本王舍不得为难她,不代表能容忍你得寸进尺。”
许清桉却道:“殿下身后的姑娘一直在哭,殿下不回头看看吗?”
裴长旭道:“许少卿年轻有为,前途无量,想与你定亲的姑娘能从太清门排到城外。倘若你挑得眼花,本王会请父皇出手相助。”
许清桉笑了笑,“殿下与其操心下官的婚事,不如先管管身后的姑娘。她又哭又跪半天,看起来随时会晕倒。”
话音刚落,杜洋道:“殿下,江姑娘晕过去了。”
裴长旭绷紧下颚,终是维持住风度,回身走向王府,“该怎么处置便怎么处置,今后她的事情,无须禀到我面前。”
竹香扑上前,跟在他脚后磕头,“殿下,求您别抛弃小姐,小姐没了您会死的。呜呜呜,小姐根本不想嫁人,她宁可陪伴青灯古佛,也不愿嫁给不喜欢的人过一辈子……”
裴长旭道:“杜洋,去外地寻座女寺。”
竹香登时傻眼,这跟她想的不一样。端王殿下该怜惜小姐的深情,重新找个地方安置照顾小姐才是……完了,一切都完了!
端王府的朱门沉重,打开又闭合,仿若一道她们永远无法跨越的天壑。
杜洋命人将她们扶到马车上,离开前,深深看了许清桉一眼,“许少卿,还请你好自为之。”
许清桉不以为然,该好自为之的人何止他一个?今晚阿满亲眼见证端王与江家女的纠缠,以她眼中揉不进沙子的性格,往后对端王只会更敬而远之。
他双手抄袖,吩咐空青去驾马车,对一旁的裴唯宁视若无睹。
他总是对她视若无睹,无视她高贵的身份,无视她貌美的容颜,无视她的刻意招惹。
“许清桉。”裴唯宁挡在他身前,“你喜欢阿满,是吗?”
许清桉道:“是。”
“……”裴唯宁力求镇定地道:“阿满是、是三哥的未婚妻,她是亲王的未婚妻!”
“那又如何?”
“论身份地位,你恒安侯世子比不过端王尊贵。论感情深厚,你与阿满只相处了半年,远远不如三哥与阿满十几年的情分。”她竟和颜悦色起来,“你没见过从前的阿满,她自懂事起便爱慕三哥,喜怒哀乐全围绕着三哥展开。三哥喜欢江诗韵时,她难过得几乎死掉。三哥接受她的表白时,她又喜极而泣,即便三哥记挂着一个死人,她也能够包容。”
“所以,公主的结论是?”
“你抢不过三哥的。”裴唯宁苦口婆心,“放弃阿满吧,成全她和三哥,这对所有人都好。”
“所有人里,也包括公主吗?”
“……”
“在我之前,公主没见过对你疾言厉色,不屑一顾之人。于是觉得愤愤不平,觉得丢了颜面,打定主意要驯化我,让我在你面前俯首称臣。”
“我是公主。”裴唯宁强调:“你本该对我俯首称臣。”
“起初,公主只是单纯的讨厌我,但随着过多的关注,公主会心随眼动,不自觉地投入时间精力,妄图参与我的生活,干涉我的言行举止。”
“……”
“不知不觉间,公主的情绪会被我牵动,想从我身上得到某些回应。若合你心意,你便赏我给个笑脸,若不合你心意,你便变本加厉,用权势逼迫我低头。”
“你胡说!”裴唯宁立即反驳:“本公主不是仗势欺人之辈!”
“公主生来尊贵,有帝后宠溺,有端王撑腰,称得上是随心所欲,无往不利。你的生活缺乏挑战,遇到了我,便将我视为挑战,誓要一决高下。”
“……”
“公主选错了人,我不愿成为公主的挑战。”
裴唯宁眼也不眨地凝视着他,撇去外间的流言蜚语,他生得那样好,气度一骑绝尘。
“若是我承认,我有一些些,只有一些些对你感兴趣呢?”
“我对公主没有,如今没有,将来也不会有。”
裴唯宁眼里的光逐渐黯淡,“你们都喜欢阿满。”
“看来公主不喜欢阿满。”
“我当然喜欢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