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满干脆往前走,当耳边是尊贵的苍蝇嗡嗡在叫。
裴长旭乐意见到她的恼怒,万般情绪,唯有平静能叫他寒意侵骨。只要阿满还肯对他发脾气,便证明他仍有影响她的能力。
能影响便好。
他知晓前段时间,阿满换了门卫后,一直跟许清桉暗中书信往来。换做旁的女子,他会严密布控,监视对方的一言一行……不,换做旁的女子,他定第一时间解除婚约,顺便叫那两人痛不欲生。
阿满不是旁的女子,她是他珍视的宝贝,更何况是他有错在先。
裴长旭对薛满万般包容,对许清桉除去厌恶,剩余的便是莫可名状。他曾真切地欣赏对方,认为对方大有可为,而今,这份大有可为却叫他骑虎难下。
十日前,许清桉明面上受父皇之令离开京城,前往阜安府处理急事,实则是掩人耳目,等待半个月后与他会合前往兰塬。在此期间,裴长旭必须放下芥蒂,待查清求香畔背后的靠山后,再请父皇将许清桉调离京城。
薛满对裴长旭的盘算一无所知,亦对许清桉的离京毫无所察。她以为许清桉冷酷无情,单方面终止了这段主仆之情。
忘恩负义的家伙,忘了是谁给他炖猪肺汤、剥卢橘、绣荷包吗!即便她做得不是顶好,却也花费了无数心血和时间!
薛满由失落转变为怒火中烧,过得大半日,脑中忽地灵光一现,提前跟薛皇后等人道别。
“姑母,我想再去老宅陪伴祖父。”她的理由冠冕堂皇,“祖父年事已高,一人待在家中未免冷清,我想去陪他用个晚膳,再在老宅住上一晚。”
裴唯宁忙道:“母后,我也要去!”
不等薛皇后拒绝,薛满便道:“小宁,你是公主,公主是皇家人。”
这句话歪打正着,说到了皇后的心坎上。景帝最近因张家之事,对外戚多有忌惮,再往前多年,教训更是历历在目。
她道:“小宁,往后不许你随意出宫胡闹。”
裴唯宁想争辩,被裴长旭拦住,“儿臣会多加管教小宁。”
裴唯宁不能去,裴长旭更是不能,薛满如愿脱身,迫不及待地回到薛府。
她刚进房便翻箱倒柜,明荟问:“小姐,您在找什么东西,跟奴婢说便好。”
薛满道:“我要找一个红色匣子,没有任何花纹,重量很轻,我记得是压在哪个箱子底下……”
明荟准确地指向一只箱子,“小姐,奴婢记得在这里,您让让,奴婢马上帮您取出来。”
薛满站在一旁盯着,果然见明荟翻出了红匣子,开心地道:“你是个好婢女,去库房领赏吧!”
明荟见她久违的心情好,大着胆子问:“小姐,这里头装着什么东西,能叫您这么开心?”
薛满沉下俏脸,“我开心吗?不,我不开心。我殚精竭虑,帮许清桉一跃三级,还帮他保管父亲的遗物,他却无情无义,用完变扔,枉为大丈夫!”
“那,那您要跟他断绝来往?”
“不,我要去找他,让他当面向我赔礼道歉!”
明荟一时笑主子的孩子气,一时又担心主子会吃闭门羹,毕竟那位俊美的世子爷,看起来并不和蔼可亲……
不管怎样,云飞驾车来到恒安侯府门前,独身去敲门。
侯府门卫问:“来者何人,大过年的有何要事上门?”
云飞递出一小袋碎银,道:“我叫云飞,我家主子是恒安侯世子的熟人,有急事想请对方见一面,还请大哥通报一声。”
门外接过碎银,笑道:“小事一桩,你等着,我这就去传话。”
过了半刻钟,有人步伐矫健地出了大门,往左右一扫,便锁定角落里的白马素车。
她连忙上前,隔着帘子喊道:“属下苏合,见过阿满姑娘。”
车内传来薛满的声音,故作镇定又难掩怒意,“他好大的架子,连见面都叫你来代劳!”
“不不不,您误会了世子。”苏合忙道:“世子并不在京中。”
车内一静,薛满掀开帘子,露出裹在雪白狐裘里,俏丽娇嫩的脸庞,“他去了哪里?”
苏合道:“十日前,世子接到圣上的命令,命他即刻前往阜安府去处理急事,世子只跟老侯爷通了声气,便连夜带上空青、卷柏出发。”
“去了阜安府何地,处理什么急事?”
“阜安府云县,当地知县无端失踪,又恰逢雪灾,圣上便派世子前去查明真相,顺便处理灾情。”
“俊生呢,他去了没?”
“没有,世子念及俊生尚小,特许他留在京中跟家人一起过年,等正月十五后再做打算。”
他想得真周到,能与讨厌的老侯爷道别,考虑俊生年幼要过年,独独忘了她的存在。
枉她每日脑子里装的全是他!
薛满抬起下巴,不愿流露丁点脆弱,“我知道了,我今日来也没旁的事,只是想转交下前世子的遗物。”
她将红匣子递给苏合,苏合不肯收,“前世子是瑞清院的禁忌,除去阿满小姐,无人敢在世子面前提及,还请您改日再来一趟,亲手转交给世子。”
薛满面无表情,“我以后不会再来了,你若不收,我便扔了它。”
苏合笑了笑,因是过年,她今日未着劲装,穿了件寻常女子的宽袖锦裙。她从袖中取出一只长窄的盒子,递到薛满眼前,“世子离开前曾吩咐属下,若阿满姑娘前来,便将此新年礼物转交给你。”
薛满道:“我不稀罕。”
话毕,她放下帘子,正要叫云飞赶车时,苏合在外头道:“世子说,在您未想清楚前,他绝不会主动去烦扰您。但您若是来了,便证明您心里有他。”
薛满哼了一声,她心里不止有他,还有瑞清院的五只乌龟,池子里的一十八条金鱼!
“阿满姑娘,这是世子头一回送人礼物,您即便不喜欢,打开看看也成。”
薛满可耻的心软且好奇,许清桉会送出什么样的新年礼物?
经过短暂挣扎,她勉为其难地道:“好吧,我便给你个面子。”
她接过长盒子,又给了十余个红封,随后回到薛府,遣散婢女后,独自打开新年礼物。
嗯,里面是一枚精致的珍珠樱花流苏银簪。
薛满感慨他与前世子父子连心,竟连送礼都能送到一块去。
很快她又发现盒子里的机关:下头竟还藏着隔层!
打开隔层,薛满见到了一样眼熟的东西:袖里箭。
比起许清桉的那枚,眼前的袖里箭通体泛着银光,约莫她一掌的长度,更精致玲珑,也更适应女子的袖腕,显然是定制而为。
盒中附有袖里箭的使用说明,薛满忍不住取来窗台上的花瓶,对着花枝射了两箭——哇,操作简单,箭矢锐利,配上她百发百中的投壶技巧,即便上阵杀敌也够用。
哼,算许清桉花了巧思!
她收好袖里箭,又美滋滋地戴上发簪,对镜照了许久,直到明荟在外间:“小姐,您今日还要去老宅吗?”
要去的,她对薛皇后说的话不掺假,祖父一个人过年肯定冷清。
去往薛家老宅的途中,薛满靠在车壁,抱着软枕,心里充满惆怅。她有姑母、小宁,有祖父陪着热闹过年,但少爷人在他乡,有没有穿新衣?有没有准备丰盛的饭菜?有没有放鞭炮,看烟火,与人分享新年的期许?
那句在有璟阁被咽回去的话,重新盘桓在嘴边。
她想他了,很想很想。
想给他看新做的衣裳,想给他看新点的胭脂,想给他看戴上发簪的模样。
*
正月初三,裴唯宁约薛满到街上逛街,薛满打起精神应约,成日关在府中胡思乱想总不是事。
她们先去逛了云澜书局,裴唯宁热情地推荐最近看的话本子,是薛满从前爱看的类型,如今却兴致缺缺。
最后,裴唯宁挑了十几册话本子,薛满则选了几本游记,收获颇丰地前往近水楼用膳。
近水楼的生意好,正月亦不例外。裴唯宁差人订好雅间,到了便能直接上楼。
姐妹俩难得没有戴幕篱,花容月貌惹起不少人的注目,其中便包括大堂里的凌家兄妹。
“那是……那是许大人的婢女阿满?”凌峰迟疑地道。
凌娟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名面熟的少女,虽只见过一次,却叫她印象深刻。
凌峰一连三问:“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她身边的那位小姐是谁?她抛弃世子攀上更高的枝头了?”
凌娟闻言蹙眉,“大哥慎言!”
她并未告知兄长那晚在近水楼发生的事,这位气质出众的失忆婢女,身份显然大有来头。否则端王怎会为她出头,更派人警告所有在场者,若有人敢泄露当晚的事情,他不介意京城少几户无足轻重的人家。
对了,还有那位明艳的红衣少女,初时凌娟只觉得眼熟,回府却想到一人,她曾在两年前的万寿宴见过一面——当今皇后所出的合宜公主。
凌娟比兄长更有脑子,稍加猜测,脑中便浮现一人。众所周知,端王与表妹薛小姐有婚约,薛小姐与合宜公主姐妹情深,而从时间推算,薛小姐生病的时间与婢女阿满出现的时间高度重合……
某些答案呼之欲出,凌娟却没有任何兴风作浪的念头,首先是她招惹不起,何必不自量力,再有,薛小姐从未得罪过她。
世子不喜欢她,从来与旁人无关。
凌娟黯然敛眸,凌峰见状,立刻道:“这等攀附权贵的虚荣女子,我必不能叫她——”
“大哥!”凌娟冷脸道:“你若是真为我好,往后便修身养性,谨言慎行,省得一把年纪了还只是个八品书吏!”
凌峰脸色涨红,被妹妹骂得哑口无言。谁人不知凌家女儿学问好,相比之下,凌峰才学普通,私下全靠妹妹出谋划策,才能榜上有名,顺利进入都察院当差。今年初,他好不容易争取到与许大人南巡的机会,可屡次三番得罪那婢女,导致回京后银枭队都得了奖赏,他却依旧寂寂无闻。
他不敢反驳妹妹,偃旗息鼓道:“我知晓了,以后不会评论她半个字。”
凌娟松了口气,眼看那边的两位贵女要上楼,忽然薛满侧首,对上了她的视线。
她朝凌娟轻轻颔首,凌娟一愣,随即生出一股冲动。
“阿满姑娘,请留步!”
薛满对小凌姑娘的印象不错,她可是得过圣上夸赞的真才女。
等凌娟走到面前,她问道:“小凌姑娘,有事吗?”
“有。”凌姑娘顶着合宜公主凌厉地审视,和善地道:“我有几句话想和你说,不知你方不方便?”
裴唯宁认出这位小凌姑娘,正是那晚跟许清桉会面的女子,简而言之,她是阿满的情敌!
她顿时不豫,“阿满没空。”
薛满道:“我有空。”
裴唯宁不依,“阿满,你是来陪我吃饭的,干吗要理不相干的人?”
薛满道:“说几句话而已,不会耽搁很久,你先去雅间坐会,我马上来找你。”
她三言两语安抚好裴唯宁,又在隔壁要了小雅间,与凌娟进去说话,婢女护卫们则在外头守着。
凌娟先开口:“阿满姑娘,我大哥先前对你多有不敬,在此我代他向你真诚道歉。”
薛满道:“你们真是亲兄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