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后的事情,往后再说。”薛皇后道:“本宫亦是你的亲姑母,不会只偏袒旭儿而委屈你。”
薛满心神微定,又听她道:“但此番江南之行,你非去不可。”
薛皇后一锤定音,决定了薛满的江南之行,终点正是大名鼎鼎的杭州府。
杭州富庶,风景优美,碧水绕岸,历来受文人墨客们的推崇。白居易为它赋诗数首,苏轼更写出“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这等佳句,赞扬它的旖旎风光。
若换个时间,换人作陪,薛满十分乐意去杭州游玩,但与裴长旭一起?尤其在得知对方可能对太子取而代之后,薛满称得上是心急如焚。
少爷还没回京城,她便要跟裴长旭一起去江南,并且一去三个月……薛满掰掰手指,他们起码三个半月不能见面。
足足一百零五天,焉知中间会发生些什么?万一少爷带回新的婢女,跟对方产生深厚情谊呢?
糟糕,非常糟糕。
薛满坐立难安,奈何皇命不可违抗,她在万般的不情愿中收拾好行囊,带上奴仆,与裴长旭坐船前往杭州。
端王出行,坐的自是皇家船舶,只见它高桅扬帆,气势磅礴,在江中劈风斩浪,踏水而行。
船上的东西一应俱全,手艺高超的厨子、吹拉弹奏的优伶、琳琅满目的游乐室,足以保证此趟行程不会无趣。
薛满却对这些毫无兴致,三番两次询问明荟,“你确定将信送到恒安侯府了?”
明荟道:“奴婢亲手交给的苏合姑娘,保证信件能送到世子爷手中。”
薛满安了心,脱力般躺回软塌,“那就好。”
明荟轻叹口气,上船已有两日,小姐吃饭洗漱皆在舱室,一步都不肯出去。端王殿下准备了那么些好玩、好吃的,甚至特意请戏班随行,但小姐一门心思记挂恒安侯世子。
她不由感叹天道轮回,从前殿下与江诗韵给小姐添了一道不可磨灭的疤痕,而短短一年不到,小姐便断情决意,轮到殿下求而不得。
总之,小姐开心便好。
明荟打开一条窗缝,往炉子里添上炭火,问道:“小姐,您在船舱待了两日,可想去甲板上走走?”
薛满闭眼假寐,脑袋晕晕乎乎,“不想去,舱里暖和。”
明荟说道:“舱里是暖和,但奴婢听关太医的徒弟泰酉说,长时间受炭热,人容易困乏无力,神志不清,到时候非得病倒不可。”
……完了,她已经困乏无力,神志不清了。
薛满不想生病,万般抱负,唯有身体健康才能够施展。她睁开眼问:“端王在哪?”
明荟会心一笑,“奴婢刚去打探过了,殿下正在二楼听曲看戏,起码半个时辰才结束。”
“他倒是会享受。”薛满坐起身,由明荟替她整理发髻,“那些唱歌跳舞的伎人里有没有颜色好的,跟端王殿下眉来眼去的?”
但凡有半个……哼哼,她便一状告到祖父、姑母面前,非逼得他退婚不可。
明荟却道:“端王殿下一直洁身自好,从无女色缠身。”
薛满凉凉道:“那跟江诗韵纠缠不休的人是谁?”
明荟尴尬道:“是奴婢说岔了,但也只有江诗韵一个。”
薛满纠正:“错,是两个,你忘了江诗韵的妹妹。”
明荟道:“她们姐妹共用一张脸,由此说来,殿下真心记挂的人仍是江诗韵。”
她小心觑着薛满的脸色,见对方满不在乎,“随便姐姐还是妹妹,总之是他的天假良缘。”
明荟顺势问道:“那小姐的天假良缘会是谁?”
薛满下意识地道:“世上若真有天假良缘,我自是和……”
和谁?
明荟静悄悄地等她说完。
薛满陡然收声,那三个字却在心尖悸动,久久无法平息。
第80章
薛满穿上斗篷,戴着兜帽,到甲板上倚着栏杆吹了会风,神志果然清醒不少。
江风刺骨,空气冷冽,她吐出一口气,立刻化为白雾消散。
真冷。
她袖中揣着暖炉,本想待会便走,但面对广阔平静的江面,思绪不由蔓延。
这次没有胡思乱想,而是郑重其事。
据薛皇后所言,太子的舅舅在边境犯了事,连累太子失去圣心,更有可能被逐出东宫。无独有偶,向来受宠的张贵妃与其子康王,也因石窟祈福一事,彻底被景帝厌弃。
剩余的皇子中,能抗衡太子的名正言顺,又能超越康王受宠之人,除去裴长旭不作他想。
薛皇后能向她阐明局势,便证明此事十有八九,皇室的动荡迫在眉睫。
既是这般要紧的关头,景帝为何会命裴长旭离京,为儿女私情前往江南游玩?更何况,一走便长达三月。
三个月,足够有心人做许多有心事。
薛满蹙眉,忽地茅塞顿开:或许,裴长旭才是那名有心之人。景帝成全端王一片真情的同时,亦能掩人耳目,派裴长旭秘密行事!
难怪景帝在早朝时说出此事,难怪薛皇后吐露内情,不许她畏葸不前,皆因他们有更大的谋算。
涉及储君之位的大谋算。
薛满一时松口气:裴长旭若有皇命在身,便不会真与她朝夕相处三个月,极有可能抵达杭州府后便李代桃僵,对外塑造他未离开的假象便好。
一时又提心吊胆:若裴长旭顺利完成皇命,对太子取而代之,他们的婚约岂非解除无望?
回顾祖父和姑母的口风,他们并没有严词拒绝她的恳求,唯有裴长旭,罪魁祸首裴长旭……
薛满咬牙:要怎么做,才能既不耽搁裴长旭的正事,又能使他主动解除婚约?
都怪那个江诗韵,为何要早死,平安活到一百岁多好。
她生气地捶向栏杆,意料中的疼痛却不曾袭来。裴长旭不知何时走到她身旁,探掌接住她的怒火,顺势轻柔地包裹。
“阿满……”
“作甚!”
薛满用力地抽回手,瞪向明荟:不是说他在听曲看戏吗?
明荟垮着一张脸,她是亲自去的二楼打探,殿下明明刚点了一出戏开唱呢!
裴长旭仿佛见不到这对主仆的眉来眼去,笑道:“成日待在船舱多无趣,二楼有游乐室,里头有许多新鲜玩意儿,我领你去看看可好?”
薛满仰起小脸,斗篷上的兜帽便半遮眼睛,使她凌厉的语气增添几分娇憨,“不去!”
“我准备的全是你喜欢的,有投壶、套圈、陀螺、六博,还有一只可爱的狮子猫。”
她心情差,说出的话便不留情面,“你当我是三岁孩童,会喜欢这些幼稚的玩意儿?不如将这些把戏留给江家妹妹,想必便是斗草,她也能配合你玩上半月。”
裴长旭面不改色,无视她的刻意挤兑,“那你说说,你与许清桉在一起时都做什么?”
“……”
“你告诉我,我便努力去学。”
“……”
薛满觉得面前心平气和的裴长旭,比万寿节那晚发疯的端王更可怕。该有多强大的心理,能叫他认真说出以上那番话?
“你……”她踌躇着问:“你不想打我吗?”
裴长旭失笑,“打你作甚?”
薛满道:“我与失忆前判若两人,据说从前的薛小姐乖巧伶俐,善解人意。而我呢,你也看到了,我尖酸刻薄,总爱戳你的心窝子。”
“你也知晓在戳我的心窝子?”
“那当然。”薛满大言不惭,“我故意的。”
裴长旭闷笑几声,又藏些许怅然,“你以为我只喜欢你的乖巧伶俐?”
薛满一脸“不然呢”?
裴长旭提了提她的兜帽,使她露出明亮狡黠的一双眸,“喜欢一个人,自是喜欢她的所有。无论你乖巧或尖牙利嘴,俱是我的心头所好。”
薛满不领情,“你的心头最好有半个京城那么大,以免装不下将来要进驻的女子。”
裴长旭何等敏锐,一猜便知薛皇后透露了口风,“母后在后宫浸染多年,难免当局者迷,阿满,你莫要被她带偏。”
薛满往后看了一眼,见明荟等人已经退远,便开门见山地道:“你意思是,你无意跟太子争抢东宫?”
裴长旭讶异她的直言不讳,在他看来,她该与唯宁一般少不更事。他生出一丝欣慰,阿满在成长,过不了多久,便能成为与他携手并肩的王妃。
他喜爱阿满的天真娇俏,也乐于欣赏她的茁壮成长。
他道:“是,我从未想过要当太子。”
薛满狐疑,“当真?”
裴长旭道:“千真万确。”
薛满道:“但姑母说,太子被其舅舅牵累,失去了圣上的青睐。”
裴长旭道:“母后所言不假,然而父皇与前皇后伉俪情深,太子身为嫡出长子,与父皇的情分非同一般。假使太子清清白白,对广阑王大义灭亲,父皇未必不会回心转意。”
薛满一听,咦,句句在理!
裴长旭道:“自古以来,君心难测,与其揣摩些莫须有的事情,倒不如恪尽职守,顺其自然。”
薛满问:“那万一,我是说万一,圣上封你做新太子呢?”
裴长旭道:“阿满怕我与太子一样,会纳许多侧妃与良娣。”
“你似乎对我有误解,很深的误解。”薛满认真道:“我不是薛小姐,对你没有青梅竹马的情谊,若你能纳三妻四妾,拥后宫三千佳丽,对我而言再好不过。”
或许初时重逢,她心底仍有残余的悲楚。但在得知他与江诗韵的往事后,她便代替薛小姐放下执念,放弃了属于青梅竹马的那段过去。
她会比薛小姐更加勇敢果断。
裴长旭顾自道:“你从前喜欢看话本子,总向往书中的一生一世一双人。过去我走了岔路,往后绝不会重蹈覆辙。”
哇,他好像听不懂人话。
薛满不想浪费口舌,掩唇打了个哈欠,“我要去午休,端王殿下请自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