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熊轰然倒地,震得林间飞鸟惊鸣。
裴长旭筋疲力尽地栽倒,歪了头,望向不远处举着左臂的少女。她在不住地颤抖,可举起的手臂那样稳,稳到能射准黑熊的双眼,救出危在旦夕的他。
“我做到了,我做到了。”她喜极而泣,“三哥,我们不会死,都会长命百岁地活着。”
黑熊已死,但裴长旭的情况并没好到哪去。
他的胸膛被利爪扎破,又被黑熊用力掼摔,加之在江中浸泡半夜,满身伤痕累累,几乎瞬间发起高热。
薛满艰难地拖着他回到山洞,简单替他处理好伤口后,见他半昏半迷,已是出气多,进气少的模样。
她忙扶他坐在怀里,拍拍他的脸,“三哥,三哥,你清醒些,千万不能睡着!”
裴长旭半睁开眼,眸光微有涣散,“阿满。”
薛满忍着泪道:“我在,你有哪里不舒服,告诉我好吗?”
裴长旭道:“疼,身上好疼。”
薛满道:“你受了一些伤,我已经替你包扎好了,再去找点止血的草药敷上,你很快就能痊愈。”
裴长旭道:“是吗?可痊愈得太快,我便不能离你这么近,也见不到你担心我的样子。”
薛满不理他,用袖擦去他脸上的血迹。
裴长旭断断续续地道:“阿满,你……你还……记得吗?那个时候,我们也是……也是在山洞里。不过那时候……是我……我抱着你。”
薛满道:“我记得,我都记得。”
八岁的她和十一岁的他,在寒冷的山洞里抱在一起,边取暖边鼓励彼此。他们告诉对方,一定能等来救援,活着走出那片深林。
那时的他们做到了,代价是阿爹以命换命。一晃九年过去,他们又陷入相似的危机,这次没有救星从天而降,是三哥挺身而出,拼死也要保护她的安全。
可她已经失去了阿爹,不能再失去三哥。
她胡乱擦去眼泪,放他躺倒地上,“你等着,我马上去找药。”
她小跑着离开山洞,路过黑熊的尸体时暂停步伐,泄愤似地踹了一脚,随即埋头冲向树林。
要么说,话本子也不是白念的呢?
薛满清楚记得,她看过一本关于善良医女和英俊侠客的故事,里头对野外一些救命的草药有详细且繁多的描述。
比如长得像蒲公英的紫色刺头花蓟草,又比如生在路边如杂草般不起眼的艾叶,以及因生得像一排铜钱而得名的毛排钱草。
薛满仔细回忆这些草药的特征,在山林里兜转许久,终于找到了藏在路边灌木丛里,一堆不起眼的艾叶草。
它们还小,枝叶仍不茂盛,但薛满顾不上那么多,先尝过叶子确认无毒,再摘了许多嫩叶兜在裙摆中。
三哥有救了,三哥不会有事!
她跑得飞快,半湿的长发随风而动,循着来时做的记号,急不可耐地往回赶。但跑着跑着,周遭的虫鸣鸟叫逐渐收声,视线的尽头出现一群人影。
是谁?
薛满陡然站停,下意识想找地方躲避,奈何对方已发现她的踪影,不消片刻便涌围向她。
为首那人年近五十,穿一件黑缎圆领劲装,黑发短须,英姿飒爽。他身侧那人比他稍小一些,亦是威武高大,浓眉怒眼。
此时,黑缎袍男子正用鹰隼般锐利
的眼神检视薛满,低沉开口:“薛家阿满?”
薛满警惕地回视,脑中蹦出一个人,“广阑王?”
闵钊闻言一笑,对身边的傅迎呈道:“倒不是个蠢的。”
傅迎呈语气阴森,“能与端王一起金蝉脱壳,秘密潜进兰塬,将求香畔戏耍一通的女子,当然不会是蠢人。”
闵钊摇头道:“你我都老了,竟会被这群小儿蒙蔽欺耍。”
“全是属下的错!”傅迎呈忙道:“怪属下掉以轻心,未能发现这几人的把戏,才会害得十八皇子下落不明!”
闵钊道:“事已至此,说这些毫无用处。”
傅迎呈咬牙,“对,当务之急是找回十八皇子。”否则南垗那边没法交代!
傅迎呈看向被众人围住的少女,她面色惨白,狼狈不堪,一双杏眸写满恐慌,脊背却挺得笔直,颇有其父当年的风范。
“薛满。”傅迎呈缓慢喊出她的名字,威胁地低语:“只要你告诉我们裴长旭和十八皇子的下落,我们便放你一条生路。”
哈,当她是傻子吗!
薛满内心不屑:三岁孩童尚知晓鸟尽弓藏的道理,她又岂会相信他的哄骗?
傅迎呈看出她的不配合,冷冷地勾唇,“任你姑母再厉害,端王的本事再大,此刻也没法救你性命。我劝你识时务些,免得遭受皮肉之苦。”
薛满一声不吭。顶嘴吗?手无缚鸡之力,她有什么资本跟对方顶嘴。那么顺从?更不可能,她岂会出卖三哥苟且偷生。
傅迎呈抽出腰间长鞭,威慑地甩了两下,“你确定你这身板,能撑得住我三下鞭子?”
眼看薛满依旧装聋作哑,傅迎呈正要给她点颜色看看,忽听闵钊道:“你摘了那么多的艾叶草,想来是端王受了重伤,正等待你回去治疗。”
薛满惊异于他的敏锐,将艾叶草抱得更紧。
闵钊又道:“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薛家阿满,你与端王尚未成亲,又何须为他豁出性命?横竖他自身难保,你顺水推舟向我做个人情,我承诺将你安全送回江南。”
薛满瞪着他,忍不住道:“听你所言,俱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道理,但天地间除去自私自利,更有无法割舍的亲情道义。”
“性命当先,亲情道义又算得上老几?”闵钊抚须淡笑,“更何况,你那么确定端王值得你以死相护吗?”
“……”
“九年前,你父亲已为端王赔上一条性命,如今又轮到了你。”
“我阿爹是为救我而死,跟三哥没有关系!”
“哦?那你可知,当年落难的人本该另有其人,而非你与端王?”闵钊面带讽意,“常言道,人心不足蛇吞象,你父亲与你的苦难,皆由薛氏一族的贪婪而起。”
薛满惊愕一瞬,随即摇头保持清醒,“你别想挑拨离间,我才不会相信你说的话!”
闵钊大笑,“你相不相信,都没法改变事实。”
“事实是你危言耸听,想迷惑我出卖三哥。”薛满面无表情,“你死了这条心吧,我死都不会如你的意。”
“好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臭丫头!”傅迎呈恶狠狠地道:“王爷许你敬酒你不肯吃,偏要尝尝我这杯罚酒。也罢,我先抓了你,再将整个林子搜一遍,照样抓得住端王。”
三哥本就有伤在身,若落入他们手中,还有活命的机会吗?
薛满道:“你们杀了他,便永远不会知晓十八皇子的下落。”
闵钊却道:“能用端王的性命来祭奠十八皇子,对南垗来说,亦是笔划算的买卖。”
薛满的身子有轻微战栗,环顾一圈,见到的那一张张脸,都充满恶意和冷厉。
袖筒已无箭,看来她今日走不出这里了。
危难当头,她感到迷茫且怅惘,迷茫刚恢复记忆便无处可逃,怅惘还未与许清桉重逢,他们的故事便被迫书写结尾。
……某年某月某日,薛满死于意外,许清桉会另娶他人,抑或者难忘旧情,孤独终老?
还是后者吧。
薛满自私地希望,他与箛城听到的那场戏里的男主般,一辈子都记得她,惦念她,心悦她。
她仍是不死心,哆嗦着取出绿飘送的竹哨,放到唇边,响亮地吹了一声。
“不会有人来救你。”傅迎呈看笑话似的看着她,“薛满,我再问你一遍,知不知道十八皇子的下落?”
“你的话太密,声音太大。”薛满捂着耳朵,“我不喜欢听。”
傅迎呈重重哼出一声,“来人,将她绑起来挂到树上,我倒要看看她的嘴有多硬!”
广阑王的亲兵立刻蜂拥上前,正要将薛满五花大绑时,隐蔽的林间却飞射出无数羽箭,将他们扎成刺猬一般。
闵钊与傅迎呈立即提剑御敌,奈何羽箭越来越多,林间更显现道道人影,将他们彻底地围困在中央。
不等他们反应,薛满已趁乱逃出混乱的漩涡,提着裙摆逃之夭夭。没跑多远,她便见到了几张熟悉的面庞:云斛、罗夙、罗成……还有那正拉满长弓,对准广阑王的风流青年。
他全神贯注地射出一箭,准确无误地击中广阑王后,朝身边的人吩咐了几句。随后丢开长弓,大步向她走来。
“阿满。”他在喊她,脚步越来越急。
薛满想跑,腿却僵在原地,直到他走到跟前,马上拥她入怀时,才慌张地往后退。
她脸上挂着苍白的笑,朝他疏离且客套地道:“许少卿,多谢你的救命之恩。”
许少卿?
许清桉脚步一顿,依旧向她走去,“阿满,我回来了。”
薛满忍着飞奔的冲动,胡乱转过身,“嗯,回来了就好。多亏有你及时赶到,你看,云斛他们抓住了广阑王和其他人。”
许清桉没兴趣看,只想拥日思夜想的少女入怀,但她一步接一步地退,不给他任何靠近的机会。
他停住脚步,她便如释重负地吐出口气,拒绝的意图昭然若揭。
他忽然问:“阿满,我是谁?”
薛满轻喊:“你是许少卿。”
没有雀跃亲昵的呼喊,她平静地唤他许少卿,在他们中间划出天壑般的阻隔。
许清桉仔细端详她的神情,坚毅,美丽,隐约的慌张无措,以及不敢与他对视的一双明眸。
他道:“端王殿下……”
“三哥受了伤,正在山洞里休息。”薛满飞快地接道:“许少卿,事不宜迟,我这就带你去找他。”
说罢,她无视他若有所思的目光,疾步朝罗夙走,“罗夙,你派几个人跟我去找三哥。”
三哥,许少卿?
许清桉的心瞬间沉到谷底。
……
不多时,薛满便带着罗夙等人前往山洞,找到昏迷不醒的裴长旭。
她将采好的艾叶草交给罗夙,“这是艾叶草,有散寒止血的功效,你讲它们碾碎了敷在三哥的伤口上,再用布条重新包扎。”
罗夙抱拳:“属下手重,怕照顾不好殿下,还请您为殿下包扎吧。”
薛满摇头,“我累了,想休息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