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够了!”靳小姐打断她的话,端着架子道:“巧燕,你是叫巧燕,对吧?”
薛满道:“是,我叫杨巧燕。”
靳小姐理着袖摆,顺势将有线头的一侧压好,道:“是这样的,靠窗的床铺太潮湿,我睡着不舒服,想同你换个位置。”
四等船舱共有四张双层床,撇去一张坏的,薛满与佟蓉一张床,紫衫少女和少妇一张床,靳小姐则跟她的奶娘一张床。
其中只有薛满的床铺靠里,另外两张紧贴窗户,夜里会有江风穿过缝隙不断灌入。
薛满道:“你睡着不舒服,那我睡着亦然。”
靳小姐笑容微僵,改问:“巧燕,你也是在晏州下吗?”
薛满道:“是。”
靳小姐一脸施舍的态度,“你若是肯换床铺,等到晏州,我便邀你去我姨父家做客。”
薛满道:“我不换。”
靳小姐差点维持不住笑脸,“你先别急着回答,再考虑考虑。”
薛满走近她们,做出困顿的模样,“麻烦你们让让,我要休息了。”
紫衫少女讪讪起身,“可惜我不睡里头,否则一定跟靳小姐换。”
少妇也跟着离开,靳小姐无法,磨磨蹭蹭地回到自己的床铺。
薛满看着满床褶皱,强压下心底不适,重新铺好床单后躺下休息。
趁她闭目时,靳小姐面色一沉,眸光愤愤地瞪着她。丑丫头真是不识相,她必须给她点颜色瞧瞧,捡回方才丢掉的脸面!
没一会,靳小姐的奶娘端着盆水进来,“小姐,我打了盆热水,伺候您泡会脚。”
有了。
靳小姐招手,对奶娘耳语几句,奶娘会意地点头。待靳小姐泡过脚后,她端着脏水往外走,在路过薛满的床铺时,故意脚下一崴,将整盆水都泼向薛满!
幸亏薛满躲得及时,身上尚好,只床铺湿了一大半。她连忙跳下床,抓起长巾擦拭,身后突兀地传来一声笑,是靳小姐道:“哎呀,巧燕,看来你今晚同我一样,也没法安睡了呢。”
薛满身形一顿,意识到是靳小姐在故意整她。可她做错了什么?这是她的床铺,她想换便换,不想换便不换。
她想起江诗韵,她好心救了江诗韵,可江诗韵恩将仇报,抢走她的意中人。
她想起三哥,她与他青梅竹马十几年,可他为了个婢女,逼得她远走他乡。
她到底做错了什么,他们一个个地都要欺负她?
一股沸腾的怒意直冲脑门,薛满啪地摔开长巾,回身盯住靳小姐,一字一顿地道:“你给我道歉。”
第19章
薛满站在那里,依旧其貌不扬,却散发着一股惊人的压迫感,使靳小姐险些喘不过气来。
这这这,这是怎么回事?
靳小姐捂着狂跳的心口,连忙朝奶娘使眼色。
“哎哟喂。”奶娘颤颤巍巍地跪倒,“杨小姐,对不住了,是我年纪大不中用,端盆水都能崴到脚,不小心打湿了您的床铺,求您行行好,原谅我这一回吧!”
听,老家伙多会装可怜。
薛满道:“你倒是个忠仆,即便你的主子满口谎话,仍对她百般维护。”
靳小姐像被踩住了尾巴,尖声反驳道:“谁说谎话了?我说的都是实话!”
“是吗?”薛满不留情面地拆穿她:“你身上穿的的确是织锦缎,可仔细瞧便能发现,它花样多有残缺,针法凌乱稀疏,显然是用他人裁衣剩余的布料,粗制滥造而成。”
“你说你的项链是南珠,南珠大多数产自合浦郡,备受皇家喜爱,历代皆被列为贡品。既是贡品,工匠便会在制作每一件首饰时,留下遇水则现的隐秘印记。靳小姐,你敢不敢将它放到水中,让大伙看看印记?”
“你,你,你——”靳小姐脸庞涨红,以袖遮掩项链,结结巴巴地道:“我凭什么给你看,你以为你是谁!”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薛满道:“我是杨巧燕。”
她是这意思吗她?!
靳小姐的讽刺扑了个空,直接恼羞成怒,“你给我等着,等到了晏州,我定要让姨父治你个污蔑他人之罪!”
哦,看来这点没撒谎,她姨父真是晏州州同。
薛满不见惧色,问:“靳小姐,你知道大周拢共有多少名五品官员吗?”
靳小姐一脸茫然。
“我来告诉你。”薛满道:“大周设一京十省,十省下设一百零八府,府后再设千余州县,其中文武官不计其数。而像你姨父这般的五品官,全朝约有六千余人,又何足道哉?”
就这?!
靳小姐骄傲地道:“大官是官,小官亦是官,我姨父乃一州佐官,怎么也比你这个庶民要强千倍万倍。”
薛满道:“那便更有意思了。”
躲在床上的姑嫂俩侧耳偷听:哪里有意思?
“《官箴》有言:为官之法,惟有三事,曰清、曰慎、曰勤。知此三者,可以保禄位,可以远耻辱,可以得上之知。”薛满忽然展露笑颜,黑眸灵动,丑中带着机敏,“你姨父是否知晓,你拿他五品官的名头逢人吹嘘,狐假虎威,惹是生非?”
“……”
到此,靳小姐已怛然失色。先前她只要搬出姨父的名号,旁人均是百般奉承,大大满足她的虚荣之心。原以为这杨巧燕又穷又丑,任人揉捏,谁能想到她本事了得,三言两语便戳破一切,更精准捉到她的命门,使她毫无招架之力。
姨父若知晓她的行事,决计饶不了她!
她也算能屈能伸,又是行礼,又是可怜兮兮地道歉:“杨小姐,是我小肚鸡肠,冒犯到了你,还望你大人有大量,莫要与我计较。”
薛满没有再追究,沉默地整理起床铺。靳小姐提出要换床铺,又让奶娘帮她一起收拾,都被她冷淡地拒绝。
她赢得轻而易举,心里却无半分欣悦,她十分明白,道歉改变不了既定事实,床铺已被泼湿,三哥已爱上江诗韵,而她也已彻底出局。
真是难过啊。
便在她的情绪即将决堤时,一双带着薄茧的手伸出,替她叠好被打湿的被褥,道:“今晚你睡上铺。”
来人正是佟蓉,她刚洗完衣裳回来,周身仍带着若有若无的皂角气味。
不等她回答,佟蓉又道:“我头疼得厉害,没法爬上爬下,你身为小辈,总该懂尊老爱幼的道理。”
这话有倚老卖老的嫌疑,但她分明看得清楚,薛满的床铺湿得一塌糊涂。
薛满愣怔地望着她,她的眼眸清亮而柔和,在那一瞬间,让薛满联想到已过世的阿娘。
若阿娘还在,定也舍不得让她受这等委屈。
她慢慢红了眼眶,“佟大婶,谢谢您的好意,但是——”
“你先听我说。”佟蓉道:“我犯头疾时会意识不清,曾从屋顶摔落,休养了大半年才缓过劲。”
薛满瞪圆了眼,果真?
佟蓉解释:“从上船起,我便想跟你换床铺,苦于没有合适的时机开口罢了。”
那上次她主动跟自己搭话,便是存着换床铺的心思?
薛满渐渐信了她的话,道:“不如这样吧,明日等床铺干了,我再和您换。”
佟蓉却坚持要立马换,薛满最终没拗过她,拎着小小的包袱搬去上铺。
她侧卧在干燥的被褥间,闻到一阵淡淡芬芳,似乎是花香,又似乎是独属于长者,令人安心宁神的力量。
*
经此一事后,靳小姐等人待薛满客客气气,再不敢嘲讽得罪她。而薛满跟佟蓉也变得相熟,在聊天交谈中,得知她远行的内情。
佟蓉祖籍明州,是名绣工精湛的绣娘。她身负顽固头疾,犯病时苦不堪言,多年来一直未得到妥善治疗。两个月前,她听闻名医吴凡在甘埠县出没,于是便从昌源出发,一路乘船西下,希望能访得名医,药到病除。
昌源隶属辽东地区,是个跟高丽国接壤的边陲小镇,离甘埠县足有十万八千里。
“您不是明州人吗,怎会跑去昌源?”薛满好奇,“明州临海,四季如春,而昌源常年寒冷,极少有外地人肯去那里生活。”
佟蓉苦笑,“我有非去不可的理由。”
薛满想了想,转问:“您的家人呢,他们怎么没陪着您一道求医?”
佟蓉眸光微黯,神色皆是怅惘,“我丈夫已逝世多年,而我儿……我亦有多年未见。”
“为何?”薛满握拳,愤愤猜测:“莫非您的儿子不忠不孝,嫌您身患顽疾,拒绝掏钱替您看病?”
佟蓉的哀思瞬时跑光,拭着眼角,啼笑皆非地道:“你想岔了,我儿聪慧好学,孝悌忠信,貌似潘安,是这世上难得一见的好儿郎。”
薛满眼中写了三个字:我不信。
佟蓉并不生气,叹息道:“只他肩负重任,有数不尽的事要去完成。”
“什么事能比自己的娘亲更重要?”薛满以己度人,“换作是我,哪怕舍弃一切,也要时刻留在娘亲的身旁。”
佟蓉便问:“那你的娘亲呢,如今身在何处?”
薛满的情绪跌到谷底,闷声道:“她在我两岁时便没了。”
佟蓉联想到她之前说的身世:父兄经商失败,家徒四壁,将她前后卖了三回还债……竟也是个失去亲娘庇护的可怜孩子。
她问:“你此番打算去往何处?”
薛满如实道:“我要去白鹿城寻我祖父。”
“他会护你周全吗?”
“会。”薛满斩钉截铁地道:“他一定会。”
“那就好。”佟蓉揽住她的肩,鼓励她的同时也在告诉自己,“无论眼前的路多艰巨,只要知晓远方有亲人在等候,我们便能勇往直前,坚持到底。”
薛满闭眼,感受着从她身上源源不竭传来的暖意,“佟姨,今后等您治好了病,有机会的话,能来白鹿城游玩,顺道看望我吗?”
“好。”佟蓉道:“若有机会,我带着我儿一起去看望你。”
“……能不带他吗?”
“为何?”
“我长得丑,怕吓跑他。”
“放心,我儿绝非以貌取人之辈。”
薛满没再吭声,可眼里又明明白白浮现四个字:还是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