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清桉道:“阿满,你胆子不小。”
这是他头一回喊薛满的名,嗓音清冽,带点意味不明的怒,又藏着万般难捉摸的深意。
薛满依旧理直气壮,“少爷,我这么做是为了你,你可不能得鱼忘筌。”
“按你所言,我才是罪魁祸首?”
“谁说不是呢?”
“……”许清桉的头又疼了。
他扶上额角,刚摁两下,忽见她从袖里掏出一颗卢橘。
“少爷,这个卢橘啊——”
他猛地起身后退,眸光中透着嫌恶,“我不是叫俊生都扔了吗?”
“我又给捡回来了。”薛满道:“好好的果子,扔了多可惜。”
“它生虫子。”许清桉强调,“它里头有虫子。”
“只你那颗有,其他全是好的,不信我吃给你看。”
薛满本想证明卢橘没问题,单是许清桉倒霉而已。哪知道剥开黄澄澄的卢橘,一口咬下大半,见到的画面似曾相识——
虫子,还剩半条的虫子!
“啊!!!!!!!!!!!!!!!!!!”
薛满的尖叫声几乎震碎屋顶,许清桉捂耳朵之余,唇角悄然上扬。
很好,倒霉的人不止他一个。
第25章
最终,在薛满声情并茂的自荐,以及俊生、庞管事的苦口相劝中,许清桉暂时打消送走她的念头。
按庞管事所言,薛满相貌出众,神思混沌,留在此处定会惹来狂徒觊觎。届时她举目无亲,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结局可想而知。
她的包袱损毁,没有能证明身份的物件。至于口音,大周朝推行官话已久,实难以此推断她来自何地。许清桉非怜香惜玉之辈,不过晏州已被他搅乱一池水,留她在此确实危机四伏。
不能留,便只能带走。
许清桉在晏州边养伤边收拾残局,期间,薛满用药针灸都没有好转,成日只围着他打转。路成舟等人知晓内情后心思各异,然而无人敢置喙——恒安侯世子的事情,自有恒安侯府管教。
远京中,景帝得悉贾松平的罪行、马建树的渎职,便从隔壁属州调了知州到此代职。巧得很,这位知州也姓贾,但与贾松平并无关系,行事更是南辕北辙。他兢兢业业,常年不懈,终于在四十有二时等来仕途的曙光。
从属州到直隶州的长官,官阶是实打实升了一级。
新知州深知机会难得,决意在晏州大展拳脚,是以,待许清桉倍加用心。
许清桉见惯这类讨好,不咸不淡地接受,“往后有事可去找庞博涛传话。”
新知州大喜过望,有恒安侯世子的支持,他何愁在晏州站不住脚跟?他勤勉从事,尽心竭力,若干年后,终在晏州百姓心中留下浓厚的一笔功绩。
——当然了,这都是后话。
一个月眨眼而过,许清桉的腿伤好得八九不离十,他安排路成舟等人在晏州佐理,顺便接应书吏凌峰。随即乘着马车,带薛满与俊生先行前往下个目的地:衡州。
衡州与晏州相隔不算太远,当地民康物阜,粟红贯朽,乘马车的话四五日便能到达。
衡州乃许清桉此番南下监察的最后一站,顺利完成后,他便得返回京城,回到冰冷且死寂的恒安侯府。
他仍清楚记得,出发前祖父站在侯府门前的石阶上,双手负在身后,居高临下地望着他道:“除开我给你的世子身份,你根本不值得一提。”
在身经百战的老恒安侯眼中,小小监察御史犹如蝼蚁,该对他感恩戴德,唯命是从。可这孙儿偏随了那不识抬举的娘亲,满身逆骨,处处与他作对。
许清桉当时是怎么回答来着?
他恭敬作揖,真诚建议:“祖父所言甚是,依孙儿之见,等哪日天气好了,祖父身子利索了,大可求见圣上,请他改立恒安侯世子的人选。至于具体要立谁,您可以试试抓阄,从四位姑母生下的八位表兄表弟中随意挑一个。若还觉得不够,便再加上姑母们的十三位庶子,想必能选出让您中意的人选。”
老恒安侯脸色铁青,愤愤甩袖,“你个不肖子孙,竟敢目无尊长,妄言妄语!来人啊,将世子的护卫全部撤回——”
责骂也好,威胁也罢,许清桉懒得听,转身扬长而去。
自他懂事起,与祖父的此类争吵屡见不鲜。祖父从军多年,行峻严厉,待他一直嫌好道歹。而他从最初的据理力争到如今的淡漠以对,足足走了十二年。
亲祖孙又如何?祖父要的他不愿给,他要的祖父则嗤之以鼻,若非有过世的父亲羁绊,与娘亲临别前做好的约定,他与恒安侯府早该一拍两散。
世人所谓的“血浓于水”,并不适用于恒安侯府。
他坐在马车里,低眸向书,恹恹地勾起唇角。
“少爷,你在笑什么?”旁边冒出一句话,是薛满怀抱软枕,盯着他手里的书封道:“你看的是《群书治要》,我记得它博采典籍,通篇讲述治政之道,繁复无聊得很。”
许清桉合上书,“你读过这本书?”
薛满想也不想地道:“哪能是我,我是听别人说过大概。”
许清桉道:“哦?你听谁说过这本书?”
“我是听……”薛满愣住,脑中飞快闪过一幅画面:有人倚在窗边,手捧书卷,身影颀颀,面容模糊难窥。
是名男子,一名风度绝不会差的男子。
许清桉追问:“你仔细想想,是听谁说过这本书?”
薛满闭上眼,努力回想那人的面容,可惜想破脑袋也没有头绪,干脆道:“是你啊!”
“……”
“少爷,你忘了吗?是你给我详细又耐心地说过这本书。”
许清桉想,光耐心二字便能证明那人绝不是自己,但妄想跟她解释清楚?呵呵,不可能的事。
他已命庞博涛加大范围,在周边各府各州继续寻找失踪少女,一旦找到她的家人便立刻送返,在这之前,姑且留她在身边。
“阿满。”
“到!”
“你可知当婢女最重要的一点是什么?”
“我知我知,是忠诚。”
“不对,是听话。”
“是忠诚。”
“是听话。”
“是忠诚。”
“……是听话。”
薛满撇开脸,小声嘀咕:“那你要我杀人放火,我还得言听计从不成?”
“杀人放火?”许清桉半阖一双风流眸,道:“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
薛满坚守原则,“我是良民,无须在干坏事上受人肯定,哪怕你是我最敬重的少爷,你也没法逼我成为坏人。”
许清桉的目光落在案几上,认认真真地寻找“敬重”何在。嗯,约莫只存在她的个人幻想里。
“以后你跟在我身边,需令行禁止,明白否?”
“我尽量吧。”
“只是尽量?”
“我努力,尽量努力。”她从脚边提出一个食盒,打开盖子,取出一碗猪肺汤,“少爷,这是我临行前炖好的枸杞猪肺汤,还温着呢,你快点喝吧。”
猪肺汤,又是猪肺汤,花样难喝的猪肺汤。
许清桉怀疑她跟猪肺有仇,“为何每次都是猪肺汤?能不能换成鸡汤?”
“鸡汤有什么好喝的。”薛满讨厌鸡汤,不明所以地讨厌,“猪肺汤补肺润燥,健脾止咳,有利于你身体康复。”
许清桉忍不住提醒她,“我伤的是腿,按以形补形来说,你该炖猪蹄汤。”
薛满一不小心说出大实话,“你去菜场看看,猪蹄比猪肺贵好多呢。”
“……”许清桉从腰间解下淡青色的绣竹纹荷包,丢到案上,“记住了,下回我要喝猪蹄汤。”
薛满打开荷包,倒出里头的碎银,一锭,两锭,三锭四锭五锭……哇,少爷当了官之后真是富有。
她掐指一算,看来先前为他付出的积蓄很快便能回本,甚至还能小赚一笔!
她美滋滋地转移碎银到胖头鱼荷包,许清桉定眸一看,神色略显恍惚。
在遥远的童年记忆中,娘亲习惯在他的衣物上缝制各种小动物图案做标记。可当娘亲决定将他送回恒安侯府时,却当着他的面将衣物焚之殆尽。
“这是你绣的荷包?”他问。
薛满不知哪里来的错觉,“是的,我亲手绣的。”
“改日能否替我绣一个?”
“小事一桩,你想要绣什么图案?”
“小动物的便好。”
“那我给你绣只老鹰,希望你今后振翅高飞,直上青霄。”
老鹰的体格实在算不得小,然而……许清桉垂眸,“好,便借你吉言。”
薛满将荷包揣回怀里,将猪肺汤往他那边推,“少爷,喝汤。”
许清桉问:“你尝过了吗?”
“当然没有。”薛满道:“身为一个合格的婢女,我才不会尝少爷的汤。”
许清桉把瓷碗推回她面前,“我允许你尝。”
薛满再推回去,“我不能尝。”
“你可以尝。”
“我不要尝。”
两个人推来推去,短时间内没有结果,许清桉忽然笑了,“好,我先尝。”
他端起碗,先是浅尝一口,再是细细品味,随即神色变得难以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