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满姑娘,我有一事想拜托你。”韩越从袖中取出一枚红色匣子,“这是子放兄的遗物,希望你能在适当的时候转交给许大人。”
薛满没有接,面带疑惑,“韩大人,为何是我?”
韩越道:“我听夫人说了茗芳会上的事情。”
“所以?”
“许大人待你不同。”韩越眼神慈爱,蕴含期许,“阿满姑娘,希望你能代替子放兄和嫂嫂,陪许大人一直走下去。”
第43章
其实无须韩越提醒,薛满也会陪许清桉一条道走到黑。他是她的少爷,是她此生奋斗精进的动力,她将来还打算做侯府管家,继续为小世子鞠躬尽瘁呢!
薛满接过匣子,轻飘飘的,不知里头装着什么东西,“好,我会帮你转交。”
韩越道过谢后离开,薛满目送他渐行渐远,依稀听见上官启的声音响起,“大人,您怎么还没回去?您已经三天没合眼了,今晚无论如何得回去好好睡上一觉。造桥之事不急在一时,等朝廷的拨款和募金到账,您想休息恐怕都没机会……”
韩越似乎是个好官,惩治秦淮明、筹募造桥、为故去多年的好友正名……一桩桩都显得他为人清正,重情重义。
可古云有言:知人知面不知心,焉知这一切不是他的伪装?
薛满若有所思地回到屋里,打开红色匣子,见匣内装着一叠蜡封完好的书信,信封上无一例外写着:蓉娘亲启。
蓉娘,是少爷的娘亲吗?
薛满点了书信,共有九封,最下面压着一枚流云纹银簪,背后刻了四个小小的字:爱妻蓉娘。
一盏烛光如豆,屋内昏昏欲坠。影影绰绰间,画面如陈旧的书页翻动,卧房成了简陋的帐篷,娇小的身躯变为男子挺拔的背影。他坐在书案前,奋笔疾书,案上的信一封又叠一封。
他撂了笔,从怀中取出一枚银簪,以指腹反复摩挲,依恋低语,“爱妻蓉娘。”
转瞬的工夫,他已身处敌营。天际黑云翻墨,周遭狼烟四起,战鼓声穿云裂石,入目皆是断肢残臂,血肉横飞。
一场激烈的厮杀后,他喘着粗气仰倒在地,盔甲被无数翎箭射穿,鲜血汩汩而流,渗入干涸皲裂的地面。他面容模糊,像聚着一团雾,什么也看不清,唯有一双桃花眸明亮多情。
“爱妻蓉娘……”
*
天光大亮,薛满顶着两抹眼下淤青,幽魂般飘到书房报到。
许清桉朝她脸上看了又看,“你昨晚没睡?”
“睡了,还不如不睡。”
“失眠?”
“做梦!”薛满痛苦地抱头,“做了一夜的梦!”
“梦到什么了?”
薛满语噎,总不能说她梦到他死去的亲爹,听对方喊了一晚的“爱妻蓉娘”吧?
许清桉抬手一拨,“回去睡好再来。”
“不成。”薛满拨浪鼓似的猛摇头,“何姑娘还等着我们揪出凶手呢。”
俊生送来早膳,今日是百合粥配酱笋脯、白菜豆腐、荠菜春卷、三色松菌。
全素,清淡,难吃。
薛满吃了两口便停筷,视线落在许清桉的脸庞。他生得极俊美,说貌比潘安也不为过,尤其那一双形似桃花的长眸,眼韵似醉非醉,不笑时矜恹,笑时眸光流转,潋滟多情——便如梦中的前恒安侯世子。
“我脸上有脏东西?”许清桉抬眸。
“没有。”
“那你为何不吃菜,光看我?”
“你长得好看啊。”
她坦然自若,纯欣赏他的美好颜色,并无一丝浅薄的垂涎和神魂颠倒。
过了会,她又冒出一句,“少爷,你想你的爹娘吗?”
许清桉唇角轻扬,笑容有多柔软,眼神便有多淡漠,“阿满,谁叫你这么问的?”
“我想我的爹娘和兄弟姐妹了。”薛满答非所问:“唉,也不知他们过得如何?等日后有空了,我得告假回去看看他们。”
“我老家在桃花乡,我有三个姐姐,两个弟弟,我排行老四。我爹娘是农户,他们下地干活时,我经常去给他们送饭,还会帮他们插秧,施肥,割稻谷……”
她越说越颠三倒四,许清桉越听越默然。
“你的玉呢?”
“玉?”薛满掏出脖间红绳挂住的羊脂白玉,“在呢,没丢。”
许清桉道:“此玉价值千金。”
薛满合掌一握,喜笑颜开,“那是当然,我爹娘对我视如珍宝,好东西都留给我了!”
许清桉喝完最后一口粥,已然平静无波。
*
薛满的初次试探以失败告终,很显然,“爹娘”是许清桉的逆鳞,是问都不能问的禁区。
少爷生气的那一瞬间,她浑身寒毛都立起来了!
她拍拍心口压惊,从诊籍中抬头,暗觑向许清桉。后者有所察觉,投来目光,她便露齿一笑。
“哈哈,少爷,我找到三个不举者了,看来不举的男子很多啊。”
“……”
许清桉捏笔的手指一紧,想说点什么,又咽了回去。
午后的书房,阳光自窗斜入,清风徐徐,墨香淡淡。
少女困乏至极,在偷偷打了无数个哈欠后,终于支撑不住,伏在书案上睡着。她呼吸轻匀,长睫纤盈,额际沁着些汗水,容颜如斯美好。
许清桉望着她。
自四岁后,他的人生便遗失美好。永远疾声厉色的祖父,笑里藏刀的姨母,怙势凌弱的表亲,爬高踩低的下人……
他不愿弯腰,便只能挺直脊背,咬紧牙关,一步步往上攀爬:要努力登上高峰,高到留名青霄,才有机会寻回娘亲。
他不容许自己惰懈,宝马香车、玉液琼浆、长娇美人均是旁人为他精心准备的毒药,一旦沾染,他便彻底丧失与娘亲团聚的希望。
……那么阿满呢,她的刻意打探是否暗藏祸心?假使有,会是谁派她来的?大姨母,二姨母,三姨父还是祖父?
许清桉阖眸,心绪沉了又沉。
薛满对他的猜忌毫无所察,美美地睡了一觉,醒来时脸颊还有被手掌压出的五指印。
来送午膳的俊生见状骇然,趁主子走开时,悄声关心薛满:“阿满姐姐,公子、公子是打你了吗?”
“没有啊。”
“那你脸上的指印……”
“方才我不小心睡着了,应当是手指压的。”薛满笑眯眯地道:“少爷对我那么好,怎么可能打我。”
“是这样没错。”俊生道:“我从没见公子对谁这样耐——”
眼角余光瞥到许清桉进门,俊生忙应声退下。
用膳时,薛满照旧用公筷替许清桉夹菜,他没拒绝,却从头到尾都没碰。
薛满知道,他这是生气了。少爷生气了怎么办?她惹的,当然是她哄啊!
该怎么哄?
她琢磨了半天,找到俊生打听:“你知道少爷平日里喜欢什么吗?我打算送份礼给他。”
俊生很惊喜,“阿满姐姐,你竟知道公子的生辰要到了?我记得没告诉过你啊。”
“公子生辰是什么时候?”
“再有半个月便是了。”
“那正好。”薛满乐了,一份礼作两份用处,简直物超所值!
“说起来,我跟着公子的时间不长,没见他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东西。不过公子在朝中为官,每日接触最多的便是文房四宝,姐姐不如送这个?”
笔墨纸砚,够雅,很适合少爷。
薛满便向许清桉告了半个时辰的假,往衡州有名的学子街而去。
学子街,顾名思义,是一条专门贩售文房四宝的商街。街两旁商铺林立,纸墨香浓郁,各家铺子的匾额上或铁画银钩,或龙飞凤舞,或风流写意,各有千秋。
薛满揣着一小兜银子,走进一家顺眼的铺面。
铺中装饰古朴,暗幽延绵,笔墨纸砚分门别类地整齐摆放。
薛满目光如炬,在笔柜前扫来扫去,这个粗糙,那个平庸……唯有一支由檀木盒子单装的毫笔稍稍顺眼。
“这支多少钱?”
铺中的伙计笑容可掬,朝她竖起大拇指,“姑娘,您的眼光真毒辣,这是小店的镇店之宝,唯一一支红湘妃紫毫笔。您瞧这笔杆,乃竹中之皇红湘妃,再瞧这颜色,红中透紫,意欲着吉祥富贵。毫毛则是天雪山紫兔毛,必须得是刚满六月龄的紫兔,只取其背部最尖韧且长短适中的毫毛,往往五只兔子才能做齐一支毫笔。”
他洋洋洒洒说了一通,薛满没细听,只关心:“多少钱?”
伙计举起三个手指,“这个数。”
“三两?”巧了吗这不是,她刚好带了三两银子出门。
伙计尬笑,“呵呵,您真会开玩笑。”
“什么意思,难道它要三十两?”他怎么不直接去抢?
伙计笑容依旧,“姑娘,货有参差,这支笔是小店的镇店之宝,红湘竹笔杆,天雪山紫兔毫毛,是精品中的极品。”
“你直接说多少钱。”
“三十金。”
“夺(多)少?”薛满提高声音,一口标准的官话扭了腰,“里面包了金子不成,一支笔要三十金?”
伙计做惯了读书人的生意,有一掷千金者,自然也有囊中羞涩者,是以他素养极高,面不改色地道:“读书人用的东西,再贵都不算贵。古语有云: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您说是不?”
他肚里还挺有墨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