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满道:“哪还用别人说,你身上有股药味,我前几日便闻到了。”
裴长旭抬袖轻嗅,捕捉到浅浅药味,不动声色地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
“所以,你到底是何处不适?”
“牙疼罢了。”他轻描淡写地道:“煎几副药,喝几天便好。”
“牙疼虽不是重病,却相当磨人,你记得要忌口,不许吃辛辣冰冷之物……”
薛满不疑有他,关心地叮嘱一番。裴长旭耐心地听完,忽然问:“阿满,你生辰那天想要怎么过?”
“我想怎么过都行吗?”
“只要你想,上天入地亦不是问题。”
“那你能否……”
薛满想问,能否请他今年别去替江诗韵扫墓,完完整整地陪她一天?但她试了几次,都没能将话说出口。
她很清楚,在三哥的眼里,自己是通情达理、善解人意的薛满,而非还没成亲,便要跟人争风吃醋的斗筲之辈。
他与江诗韵相恋时她尚且年幼,不懂得争抢谋算,只能忍着悲愤委屈,将他拱手相让。如今她快年满十六,虽有足够的底气要求他束身自修,却碍于江诗韵已过世,有再多的不满都得咽进肚里。
死者为大,更何况江诗韵是为三哥而死。
薛满很快便调整好情绪,笑着道:“我要你陪我去吃近水楼的珍珠丸子,再陪我去银月湖钓鱼,最后还得放上半个时辰的烟火。”
裴长旭习惯性地伸手,轻抚她的发顶,语带宠溺,“傻阿满,即便不是生辰,我也能日日带你吃珍珠丸子,去银月湖钓鱼,为你点亮满天的烟火。”
薛满道:“你公务繁忙,处理正事最要紧。我呢,只希望你在生辰这天好好陪我便行。”
她在话里留了一点点的期待,期待他能察觉她隐秘的心思,给她出乎意料的惊喜。转眼到生辰那天,她睡醒便打听裴长旭的行踪,得到的答案却再次令她气馁。
如过去的两年一般,他在卯时便出发前往凤凰山,承诺会在午膳前回来陪她。
早该猜到了不是吗?
薛满抱着丝衾,久久回不了神。过得半晌,院里响起裴唯宁的声音,“你家小姐起来没?”
明萱道:“回公主,小姐还未起。”
裴唯宁道:“行,那我去花厅等着,你去喊她起来。”
薛满打起精神,洗漱完毕后,挑了件雪青色的广袖留仙裙,上面织着若隐若现的蝴蝶花样。到光线明亮处,蝴蝶会镀一层银色光芒,栩栩如生,振翅欲飞。
明荟替她挽了百合髻,鬓间点缀着珍珠玛瑙蝴蝶发饰。项链与耳坠也是同一套,晶莹剔透的西域红玛瑙镶嵌丰润无瑕的小粒南珠,色泽细腻,瑰丽多彩。
正十六岁的豆蔻少女,生得好看,自小又娇生惯养,皮肤嫩得能掐出水来,随便装扮下便是仙姿逸貌,令人过目难忘。
明荟看得一呆,感慨道:“小姐,您真是越来越好看了。”
薛满对镜自赏,拧着细眉道:“脸太圆。”
明荟道:“您的脸小巧圆润,正是有福之相,旁人都羡慕不来嘞!”
薛满心底受用,小手一挥道:“待会去库房领赏。”
除去明荟,其他下人们也向她投来赞赏的目光。薛满的心情有所好转,脚步轻盈地来到花厅,见裴唯宁背着身在赏花,便偷偷走近,正想吓唬吓唬她时,裴唯宁却猝不及防地回头,脸上戴着个丑陋可怖的昆仑奴面具!
“啊!”
薛满捂着心口连退几步,回过神后,又好气又好笑,“裴唯宁,你真是欠收拾!”
裴唯宁摘下面具,哈哈大笑道:“我这叫未雨绸缪,先人一步。”
薛满紧抿着唇,扭头轻哼。
裴唯宁见状求饶,“好表妹,是我的错,我不该吓你,你罚我吧,尽情地罚我。”
她缠着薛满讨巧卖乖,逗得薛满笑逐颜开,随后命人搬来一个红木箱子。
“这是我为你准备的生辰礼物,你快瞧瞧喜不喜欢。”
薛满打开箱子,只见里面堆着满满当当的书籍,入眼俱是“雪山迷雾情”“拈花为卿笑”“公子等等我”……诸如此类“不正经”的名字。
哦豁,竟是整整一箱的话本!
裴唯宁道:“几个月前,我便命人去全国各地搜罗,按照你的喜好挑选话本,足足挑了七十三本,够你打发不少时间。”
送礼不在贵重,而当投其所好。
薛满的眼里像盛着繁星,欢喜溢于言表,“知我者,非小宁莫属。”
“那必须。”
她摸着下巴,将薛满打量一圈,酸溜溜地道:“三哥好福气,能娶到你这样的美人。”
薛满顺着她的话打趣:“是啊,就是不知,以后是哪位有福气的公子,能娶到我们闭月羞花的七公主殿下?”
裴唯宁道:“嫁人有什么意思?我才不稀罕。”
“那因为你还没遇见喜欢的人。”
“何时能遇见?总不会等到我七老八十,人老珠黄吧。”
“姑父与姑母给你挑了好多青年才俊,是你每次都捉弄人家,不肯好好相处。”
“不怪我顽劣,只怪他们经不起考验。”裴唯宁道:“对了,昨日母后又跟我提起一个人,是老恒安侯家的孙子,名叫许清……许清……”
“许清什么?”
裴唯宁绞尽脑汁地想,猛地一拍手,“想起来了,他叫许清桉。”
第6章
许清桉?
薛满默念一遍名字,摇头道:“我不认识他。”
“何止你不认识,我也不认识。”裴唯宁道:“三哥倒是见过几次面,说他样貌风流,行事却截然相反,是个不苟言笑的闷葫芦。”
“后面这句是你自己加的吧?”
“咳咳。”裴唯宁清清嗓,道:“甭管谁说的,横竖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你先说说,三哥评价的原话是什么?”
“……胸有城府,单特孑立。”
“他能得三哥如此评价,想来是名不俗青年。”薛满道:“老恒安侯威名远扬,其孙却寂寂无闻,不像别的世家子弟般张扬。”
裴唯宁拉着她坐下,压着声道:“错了,他并非不想张扬,而是不敢张扬。”
薛满问:“此话从何说起?”
裴唯宁喝了口茶,故意卖起关子,“怎么,你很想知道吗?”
她满脸狡黠,只差写上“求我”二字。
薛满掸掸袖口,装模作样地道:“还成,也不是很想知道。时候不早,我们该出门了。”
到底是薛满棋高一着,算准裴唯宁藏不住话,不出所料,她成了不吐不快的那个人。
“别啊,等我说完再走。”裴唯宁眉飞色舞地道:“老恒安侯的妻妾共育有五名子嗣,前四个均是女儿,最后才盼来个嫡子,悉心教养到十八岁,刚到要娶亲的年纪,不承想在出海游玩时意外落水,自此杳无音信。”
“然后呢?”
“旁人都说他已遇难,劝老恒安侯替他立墓碑,入空棺。但老恒安侯坚信儿子还活着,派人到处苦寻,终于在一处偏僻的村子寻回世子。时隔两年,世子再度回京,曾经心悦的未婚妻早已另嫁,他百念皆灰,干脆对外放话:今生绝不娶妻。”
“你继续说。”
“他说到做到,此后三年不肯谈婚论嫁,老恒安侯自是怒不可遏,火速又替他议亲,便在亲事即将落定时,这位前恒安侯世子却收好包袱,远赴边疆投军去了。”
“投军?”
“是啊,我猜他是想做出一番功绩,以此摆脱老恒安侯的控制。但军营是何等危险的地方,不过短短半年,老恒安侯便收到了他的死讯。”
“那孩子是怎么来的?”
“前世子死后的第五个月,老恒安侯接回一名四岁男童,宣称是前世子的亲生骨肉,替他向父皇请封了世子之位。”
“既有孩子,便得有母亲,许清桉的母亲是何人?”
“谁知道呢?外头飘着各色各样的传闻,有说他母亲是不入流的伎人,也有说是会下蛊的苗疆人,还有说是成过亲的大龄寡妇……众说纷纭,真假难辨,唯一能确定的是,他母亲的身份低微,难登大雅之堂。”
莫名地,薛满感到心脏一紧,脱口而出道:“他未免可怜,自小被人说三道四。”
裴唯宁持不同意见,“他母亲没有任何名分,按道理,他顶多算个外室子,却被老恒安侯接回侯府,得了堂堂正正的世子封号,实在跟可怜没有半点关系。”
她的说法也没错。
薛满道:“好端端的,姑母怎会将他介绍给你?”
“是老恒安侯想的好主意,跑到父皇面前,说他那孙子年近弱冠还未定亲,想替他寻个出身高贵、才貌双全的妻子。因他从前对太上皇有恩,父皇与母后便一口应承,转头来打听我的意思。”
“他父亲早逝,生母成谜,似乎不是驸马的最佳人选。”
“架不住父皇称赞他是可造之才,母后认为他不同流俗,堪为良配啊。”
说到这,她用手括在嘴边,神秘兮兮地道:“我派人暗里调查,得知他长到十九,屋里连个服侍的婢女也没有,指不定身体哪处有毛病。”
薛满听出她的意有所指,脸颊一热,“小宁,你别瞎说八道。”
“恒安侯府都这么传!”
“按你的说法,天底下洁身自好的男子岂非全是?”
“那为何不传旁人,偏传他的?”
“人云亦云,以讹传讹,饶是白也能被传成黑。”薛满道:“我反而觉得,姑父、姑母、三哥都认可的人,你不妨先接触接触。”
裴唯宁摆手,兴致索然,“还是免了,我已经跟父皇母后挑明态度,绝不嫁无父无母之辈。”
薛满闻言,不由自主地想:她与这位恒安侯世子遭遇相似,小宁不懂其中感受,她却能揣测几分。
无父无母的孩子,总有些不为人知的辛酸落寂。
*
姐妹俩叙完私话,搭乘马车前往蓥华街。这里是京城有名的洒金地,随处可见金银珠宝、绫罗绸缎、珍稀古玩铺,非达官显贵不入。
在蓥华街,一掷千金实属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