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皇后忙双手扶住父亲跪拜的动作,哽咽道:“父亲无须多礼。”
薛科诚亦是目光感怀,“一别经年,娘娘别来无恙。”
“父亲的白发却多了许多。”薛皇后含泪道:“您一走便是七年,两千多个日夜,本宫甚是挂念您,奈何路途遥遥,一直没有机会去白鹿城探望您。您此番跋山涉水地回京,便不许再走了,安心留在这,让本宫代替弟弟与母亲照顾您到老……”
父女俩久别重逢,自有数不尽的话要说。薛满与裴长旭步伐一致,悄声退到偏厅。
薛满看也不看他,径直走到角落的高案前站着。案上摆着一只青瓷玉壶春瓶,里头装着新鲜摘的金桂枝,馨香沁人心脾。
薛满看似专注地闻着花香,实际上分外注意另一人的动静。在听到对方挪动脚步走近时,她飞快地抽出一根树枝,转身指着对方,恶声恶气地道:“离我远点,不然我抽你了!”
第71章
少女努力横眉竖眼,摆出蛮不讲理的模样,奈何朱唇皓齿,杏脸桃腮,没有半分威慑力。
他莞尔笑笑,手中递出一物,“这是我问太医要来的玉容膏,治疗红肿的效果极佳。”
薛满挥动树枝,拒绝他的示好,“我不需要。”
裴长旭慢条斯理地收回手,“也好,那我便向祖父说明昨晚的唐突行为,请祖父转交给你。”
“你!”薛满气倒,碍于正厅有人,只能压着怒气道:“你为何要针对我?”
“在阿满眼里,示好便叫针对?”
“多余的示好便是针对!”
裴长旭心中刺痛,面对熟悉的脸庞,截然不同的态度,除去迎难而上,他似乎没有更好的办法。
“便当我在为难你。”裴长旭道:“你收是不收?”
薛满磨磨蹭蹭地收下东西,决定转身便将它扔进湖里。
树枝上的桂花抖落一地,好些坠在薛满的裙摆上。裴长旭不假思索地蹲下身子,替她收拾干净裙摆。
薛满有一瞬惊愕,惊他纡尊降贵,竟能为她弯身整理裙摆。即便是未婚夫妻,端王也比薛小姐高出几等,何必为她做到这种地步?
难道他真喜欢薛小姐?
不!
一道声音坚定打破她的迷思,若真喜欢,薛小姐何至于在婚前离家出走?相信端王殿下的真心,不如相信母猪会上树!
她心慌意乱地跑开,木着脸道:“听说你抓走我的护卫,在府牢足足关了半年?”
“云斛吗?”裴长旭道:“他出言无状,我便替你管教管教。”
薛满道:“既是管教,半年也已足够,是时候将他放出来了。”
“冒犯亲王之罪,便是处死也不为过,你希望我放了他,何不拿出你的诚意?”
“你直接说,想要我干吗?”
“我要你配合太医治病。”
“……”薛满道:“我没有病,谈何治病?”
“你有。”裴长旭道:“你不记得我们的过往,不记得我们十几年的感情,视我如洪水猛兽,却对一个才认识半年的男子信任有加。”
“你不知道我与少爷经历了什么。”薛满反驳:“我与他患难与共,他愿意为我以身犯险——”
“你岂知我不愿意?”裴长旭打断她,眸光薄如蝉翼,轻轻一碰便能破碎,“我不知你与许清桉的经历,那你呢,你可知我与你经历了哪些事?你刚出生时,我便将你抱在怀里,你学会说话时,第一句会喊的不是爹娘,而是三哥。我们也曾共度患难,你难过时有我陪伴,我痛苦时有你安慰。你自小爱跟在我身后,你说你喜欢我,想嫁给我做妻子,余生与我白头到老。”
薛满想不起他说的这些记忆,但她的心有不同见解,自作主张地替她落下眼泪。
……
薛满边抹泪水边暗骂,不争气的东西,忘记了还能哭!
裴长旭却笑了,他知晓她是短暂遗忘,并没有丢弃他们的感情。
“阿满,别对我太残忍。”裴长旭在她的头顶轻轻一抚,似他们从未分离那般亲昵,“你我的命运早已密不可分,我不能失去你,你也离不开我。”
薛满像被一团轻柔的云雾裹住,轻飘飘,暖融融,身心都得到了极大的抚慰。若无先入为主的防备,以端王本人的卓然雅善,恐怕她也会像病美人那样,用尽手段想留住他吧……
病美人。
薛满陡然清醒,掌心逐渐冰冷,“殿下认为我恢复记忆后,便能一切如初?”
裴长旭道:“是。”
“若不能呢?”
“一定能。”
裴长旭想,他的阿满舍不得弃他而去,便如当年的他遇到江诗韵,一时的冲动抵不过理智衡量。无论此刻的阿满待许清桉何等情感,等她找回记忆,所爱只有裴长旭。
迷路而已。
航行大海,难免会被风浪遮眼,等找回方向,属于他们的船依旧能顺利归港。
叙完旧,薛科诚前往老宅处理归府事宜,薛皇后将注意力转回薛满身上。她坐在主座上,端的是雍容华贵,气度天成。
她面带微笑,朝薛满招手,“阿满,来姑母这。”
薛满乖乖站到她面前,下意识地行了个标准宫礼,“阿满见过皇后娘娘。”
薛皇后牵起她的手,“喊错了,你得叫姑母。”
薛满偷看她一眼,她真是裴长旭与七公主的生母吗,看上去好年轻,“姑母好。”
薛皇后道:“本宫已听长旭说过你的情况,别怕,待太医替你诊治,煎上几副药,吃段时间便能够康复。”
她没对苛责薛满半字,反倒嘘寒问暖,言语间俱是对她逃婚的理解、对裴长旭的斥责。
面对人美心善的皇后,薛满打心底感到亲近,乖巧地回应她的话语。
裴长旭见状,佯装叹息,“还是母后厉害,阿满面对您时乖如绵羊,你说什么她应什么。面对儿臣时却张牙舞爪,句句反其道而行,恨不得在儿臣脸上挠出印子。”
薛皇后横他一眼,“要本宫说,阿满便该对你厉害些,省得你身在福中不知福。”
“是是是。”裴长旭讨饶地作揖,“今后我定以阿满的话为尊,她叫我去东,我绝不敢往西走。”
“阿满,你记好他说的话。”薛皇后笑道:“他要是敢不听你的话,本宫便帮你一起罚他。”
这幅母子言笑的画面温馨和睦,薛满有一种别样的熟悉感,仿佛她参与过百次千次。
不,不是仿佛,是薛小姐曾切实地参与其中。
但薛满与薛小姐终归有所不同,她抿唇一笑,并无多余言语。
薛皇后仔细打量起她,“本宫瞧着,似乎比半年前胖了些?”
薛满脸颊微热,“我最近吃了不少糖果和糕点。”
“你惯来爱吃甜食,但总嚷嚷着要减重,每次吃个几口便放下,长旭总为此说你。”薛皇后打趣:“如今失去记忆,连减重的执念一并丢弃,倒也算件好事。”
薛满道:“我是该控制食量了,否则过完冬天,脸得再圆上一圈。”
薛皇后道:“圆脸好,圆脸有福气。”
裴长旭也道:“不管阿满是圆是扁,我都喜欢至极。”
薛满立即用余光睨他一眼:我怎么能是扁的,哪种情况下我会是扁的?!
裴长旭被瞪得通体舒畅,不怕她瞪他,只怕她无视他。
薛皇后暗中观察他们的互动,悬了半年的心终于归位。阿满平安回来便好,至于恒安侯世子许清桉……
“许少卿那边,本宫已准备了一份厚礼,作为这段时间里他照顾你的答谢。”
薛满道:“姑母,少爷他——”
薛皇后提醒:“阿满,你是本宫的亲侄女,薛家嫡出的姑娘。”
薛满便改口:“姑母,许清桉他收下了吗?”
“为何不收?”薛皇后道:“谢礼丰厚,配得起许少卿的身份。”
通常来说,好人做了好事,收下谢礼便是终结。少爷收下皇后娘娘的谢礼,是否意味着他们间的关系也已终结?
可他说瑞清院永远是她的家,他没有收回库房钥匙,他每日下衙后会来薛府求见。
薛满打住胡思乱想:等会儿见面,直接问他便是,若他敢说一笔勾销……呵呵,薛家的护卫并不比瑞清院少。
薛皇后没有多谈许清桉,“你回来的时间正好,若再不回来,本宫与长旭便该头疼了。”
薛满问:“这是何意?”
薛皇后看向裴长旭,后者道:“儿臣还没来得及告诉阿满。”
他边替皇后倒茶,边向薛满解释:“再有三日便是父皇寿辰,按照惯例,父皇
会在两日后前往石窟佛前祈福。”
薛满:然后?
裴长旭道:“父皇命我负责此次祈福安护之事,又念你‘病重’许久,特准你参与此行。”
薛满不想要这种殊荣,“姑母,我如今脑子一片空白,什么也记不起来,参与祈福怕是会给你们丢脸。”
“有些东西能忘,有些东西却刻进了骨子。”薛皇后道:“本宫瞧你方才宫礼规范,不枉吴嬷嬷对你的精心调教。”
“但我失去记忆,万一被人察觉出来?”
“小事一桩,本宫会对外宣称你因病丢失了少许记忆。”
“可是……”
“没有可是。”薛皇后淡道:“圣上此举并非平白无故,定是有人多嘴多舌,借你久未露面一事,挑拣旭儿的不是。”
裴长旭接道:“朝中派系错综复杂,不少人受过张家恩惠。”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何况张太后与张贵妃安然无恙,九皇子向来得皇上宠爱,张家未必不能东山再起。”
“儿臣明白,往后处事定当加倍小心。”
“你如此,阿满亦当如此。”薛皇后语气平静,话中意蕴沉重,“身为薛家人,薛家荣则你我荣,薛家败则你我败,阿满,你可懂其中道理?”
薛满对朝事一无所知,但听他们所言,便知局势波谲云诡。平民百姓尚能为利益争得头破血流,何况是站在权力巅峰的皇家儿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