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话一出口,祁明昀自然求之不得。仅这短短一眼,实在难解两年相思之苦,他做梦都想多见见她。
可他如今是学堂的先生,在兰芙看来,不过今日一面之缘,若是贸然答应留下用饭,自然会消磨她内心的好感。
他先是婉言相拒,而后话锋一转:“在下初来乍到,对这带甚是不熟,可否向娘子打听一件事?”
“诶,您说。”
“娘子可知这条街何处夜间仍会售菜蔬米面?”
兰芙牵着墨时,身子往门外靠了靠,顺着阔达长街一指:“苏先生直走过了桥,再朝左拐入凤里街,能看到相山榨油坊的招牌,再进去便是肉铺与米行,夜里戌时才歇店。”
她热心替他指路,二人并排立在门前,几乎擦肩。清风撩动她乌黑的发丝,一丝甜淡的馨香钻入祁明昀鼻中。
他耳畔轰鸣,没听进去一个字,装模作样道谢。
“多谢娘子。”
他等不到她的挽留,佯装转身离去,步履缓缓挪移,仿佛在期待什么。
“苏先生一人独住?”
兰芙终归如他所愿,喊住了他。
这个时辰了,他还特意向她打听卖米粮之处,定是家中无旁的人了。
祁明昀即刻将背得滚瓜烂熟的腹稿如数倾倒:“在下高堂早逝,无妻无妾,一人倒也乐得清闲。”
兰芙本以为他定有父母妻儿等他归家,方才留他用饭,本是出于礼道,随意客套一番,也不欲多留。
眼下听到他独居一处,这般晚了还要买米买菜回去烧饭,诚恳出言挽留:“苏先生不必多礼,您一人倒也省得麻烦,正好我已摆好了饭,就我们娘俩,不如就留下吃顿便饭罢。”
祁明昀知她性子温纯良善,只要她还是兰芙,便再过多少年都改变不了。
几番拉扯之下,他终是随她进了房中。
兰芙毫无戒备,只当他是墨时的师长,尤为尊敬谦虚,斟了杯热茶递到他手上,又往那盆火光微弱的炭盆中添了一铲旺炭下去。
只有墨时静静坐在竹凳上,幽幽盯着他。
祁明昀环顾四周摆设,用饭之处是一间只有桌凳的单间,四面方长,朴素无华,屋内被几根蜡烛照的亮堂,格外温馨舒适。
他四处游移的目光恰好与墨时那双幽深的瞳仁撞个正着,那双清凌的眸子蕴含明锐的洞悉力,似乎能刮了他那层虚伪的皮,直穿他的心。
他手心一晃,滚烫的茶水即刻溅在衣袖上,虎口泛起一片红热。
出门时,他反复察看过脸上这张皮,不可能有人认得出来他,何况只是个孩童。
他微微一笑,若无其事般移开视线,指尖细细婆娑杯盏,低头抿了口热茶。
兰芙去厨房多拿了副碗筷,回来时,墨时在乖巧替她摆碗碟,那位苏先生端坐在凳上,一口一口轻呷茶水。
碗筷上桌,三人执起筷子用饭,桌上放着两盏明亮的烛台,三道身影清晰映照在墙上。
墨时别开双眼,不再看他,一言不发夹了块肉埋头吃着。
兰芙怕客人拘泥,将肉菜摆到他身前,“今日买的茶油烤鸭,苏先生也用一些罢。”
祁明昀顺她之意,夹起一块进碗,昏黄烛影映在她干净无暇的脸庞上,一颦一笑,唇红齿白。
他不再拘束,吃着她亲手做的菜,仿佛置身从前,与她共同用膳的日日夜夜。
离了她的这两年,他再
不曾一个人坐在宽大的奇楠沉香圆桌前用膳,常常是深夜下人送食盒到书房,取出几碟无滋无味的菜肴,他拨动筷子潦草地用上几口,便令人撤了。
他尝不出那些东西的滋味,进了口中都一个样,只要腹中不饿便行了。
直到今日与她相对而坐,再次吃到了她做的饭菜,尝到了这丝暖人心肠的朴实烟火,他才觉得味觉渐渐复苏。
只因有她,陋巷瓦舍或是高台楼阁,粗茶淡饭或是珍馐玉食,他都安心畅快。
他心头的希冀一点便燃,他开始期盼更多,期盼每日都能与她有一日三餐,能与她在一起,这般酣然许多年。
这顿饭用得异常舒心,酸甜苦辣在口中交织,他如获至宝,一一吞入腹中,填满若即若离的怅然若失,身心踏实且满足。
月桂在厨房熟睡,许是闻到飘来的肉香,耷拉着耳朵,摇着尾巴过来了。
兰芙望见它过来,因这会儿家中有客人,她无心理会,欲饭后再夹几块肉给它吃。
可月桂望见座上的生人,后退几步,突然目露凶光,张口朝他炎炎狂吠。
祁明昀一惊,顺着声源望去。
他沉沉盯着这只狗,眸光微滞,难以置信感充斥心头。
她竟然,将这只狗都带出来了。
她做得这般绝,带走一切在意的人与物,任何东西都没留给他,是不想再与他有一丝纠葛的。
万幸,他不曾贸然以真面目示她,如今,也只能这般徐徐图之。
月桂在原地来回打转,盯着这个方向,叫得一声比一声嘹亮急躁,小小的身躯剧烈颤动,似乎不将这人赶跑绝不罢休。
兰芙被它吓了一跳,月桂向来温顺黏人,因家中不常有生人来,她已有许久都没听见它叫了。
她一时面生尴尬,怕惊扰到客人,起身将月桂抱去了窝里,往盘子里丢下几块肉,转身将竹篱笆一挡,不让它出来,它才终于不叫。
回到饭桌,她讪讪解释:“这是我家的狗,它往常很少叫唤,见了生人也不会叫得这般厉害。今日许是饿了,才这般闹腾,苏先生莫要见怪。”
第109章 新邻居
“无妨。”
祁明昀佯装不在意, 平静地用了这顿饭。
心底却略微张皇不安,常说狗的目光与嗅觉极其敏锐,方才定是认出他来了。
可见他就叫, 什么意思。
这只狗还是他当初费尽心思让人寻来哄她开心的, 寻一只相貌身形相似的狗极其不易, 他令人搜罗了遍, 才找到这么一只。
这狗一见到她便熟络亲昵, 而见了他便凶狠狂吠。
万幸只是只狗,兰芙察觉不出端倪。
一顿饭后, 暮色四合, 冷露倾覆。
祁明昀时刻持礼, 起身再三道谢,离去在夜色中。
兰芙系上围裙, 端了盏烛台在手上,挽起衣袖收了碗筷去厨房。墨时乖巧拿出课业,往砚台中泼了盏冷茶,自己研磨,执笔写字。
待兰芙合上门再度进来时, 他忽然幽幽抬头道了句:“阿娘, 我不喜欢他,下次能不能不要留他在家里用饭。”
兰芙关窗的手一顿, 他莫名来这么一句,倒令她心生疑惑。
她方才察觉到了, 墨时低着头一言不发,显然是不太待见人家。
可她觉得苏先生为人随和端方, 谦谦有礼,谈吐也温文尔雅, 也不知墨时为何待人这般冷淡。
又思及苏先生自己也说了,他是近来才来学堂任教书先生,墨时待生人本就淡漠,加之许是与他接触甚少,难免疏远,这倒也无可厚非。
兰芙坐到他身旁,察看他的功课,又温声嘱咐他:“不得无礼,他是你的师长,往后是要教你学问的。人家今日还送你回来,留他吃顿饭也显得是我们的礼道,知道吗?”
墨时得了她的微斥,轻嗯一声,默不作声埋头写着字。
冷月高悬夜空,稀疏树影阴翳斑驳,祁明昀靠在兰芙家门外的墙檐上,意图通过窗纱透出的微光,洞悉里头的动向。
“主子,左拐有处空房,还是空着的,今夜可要搬进去?”因离学堂近,这带房屋鲜少空出,暗卫扮成百姓四下打听,才在街巷左转角寻到一处闲置的空房屋。
祁明昀撕下脸上那张已微微起皱的面皮,露出原本俊逸凌冽的面庞,淡淡摇头,沉道:“太远了。”
他要每日打开门便能见到她,每日都能听到她的声音。
最终,他派人夜叩兰芙家正对门这户人家的门,这户人家做小本生意,也只够糊口,住的是一间狭隘的自建瓦房,院子比兰芙住的那处还要破败简陋些。
可他丝毫不嫌弃,只因离她近,随时都能见到她。
他派人扮成急需购房安置的生意人,花了五十两银子买下了这间有些年头的破旧瓦房,还给这户人家在上京安置了一处落脚住处。
主家是一对中年夫妇,靠卖糕饼点心为生,因幼子常年体弱患病,几乎是掏空了家底。
这飞来的五十两银子令这对夫妇欣喜不已,当晚便答应将房屋转卖出去,坐上马车离开益阳去了上京。
祁明昀终于满意地安置下来,挑了能一眼望见她家门窗的那间库房做了厢房,坐在窗前,借着淡云微月,望了对面一宿。
次日,鸡鸣三声,霞光穿窗,一轮火红旭日挂上蔚蓝苍穹,今日是个大晴天。
姜憬昨晚半夜才回来,眼下还未醒,墨时也贪睡未曾醒,兰芙早早穿衣下床,望着跃上树梢的耀眼暖芒,心情大悦。
她穿了身漂亮的玫粉袄裙,照旧在耳侧编了只麻花辫,取出新买的妆粉上了点新妆。
去厨房蒸好了玉米与几个糖包后,外头日光愈盛,她欲让光影照到院子里,也好晾晒东西,便卸了门闩,打开院门。
门开的一瞬间,与一双清润的眉眼撞个正着。
男子一袭素白衣衫,身形颀长,样貌周正疏朗,正也开门望着她。
“苏先生?”兰芙率先惊奇一叹,“我家对面住的是贺叔一家啊,你怎会……”
她上的淡妆娇艳清秀,两腮添了些薄粉,似两朵粉嫩桃花,眉眼闪着跃动的明芒,直洒入人心头,令人心旌一荡。
祁明昀强令自己撤回双目,温和一笑:“我本是谈好了租下左街成衣铺旁边的一户房舍,还未来得及交付房租,可那主家临时反悔,又将房舍高价租给了一位游商,将我的东西通通给扔了出来。”
在兰芙讶异的神色中,他继续道:“贺叔的儿子犯了哮喘,一家人连夜去上京寻大夫治病,一时急用银子,便允我先短租几日。”
为暂时令她信服,他只能先编出这样一套说辞,往后的事往后再说。
兰芙听罢,眸底缓缓映出一片黯淡,不免心生愧疚。
贺叔一家和蔼良善,常常照拂她们,却苦在家境贫寒。幼子只有五岁,自打出生便体弱多病,每个月都要犯一两回哮喘。每回犯病,无论酷暑严寒,白天黑夜,一家人即刻便要赶去上京寻医,一呆就是半个月。
昨夜的事,她在房中竟一点声响也没听到,若是察觉到动响,也好出来帮帮忙。贺叔家不易,她如今手头还算宽宥,也好借点钱与他们寻医问药。
如今也只能愿他们一家此番一切顺利。
“往后便要在此小住几日,在下有些学问上的友人也同在益阳,若是来往进出叨扰到了娘子,还望娘子海涵。”祁明昀谦逊道。
他这般持礼倒令兰芙不尴不尬,她觉得此人不愧是读书人,能做得了学堂的先生,一言一行都这般得体端正。
她倚在门前,扯出一个笑,“岂会,先生高雅,我们这些粗人莫要扰了您清净才是。”
祁明昀借机提出,如今同住一块,往后可以与墨时一道上下学,也好让她放宽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