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兰芙打开院门,却不见对面的门一如既往大喇喇敞开。这也还未到学堂规定的上学时辰,她以为苏先生还未曾醒,便不曾多想。
直到旭日高升,清光朗朗,日影照得满巷清敞开阔,隔街的摊子上传来高昂的叫卖声,已是辰时三刻。
墨时用了早饭,都欲背着背包去学堂了,对面仍是房门紧闭,不曾听闻一丝动响。
墨时走后,她走到对面的房檐下,试探敲了敲门,并无人来开门,又隔着门缝喊了几声,仍是无人应答,院内静得不像有人。
奇怪,苏先生向来守时,今日不会还未起罢?可是病了?又或许他辰时前便有事出门了?
她敲也敲了,喊也喊了,一个男子家中,左右也不好擅闯,她缓缓收回悬空的手,揣着疑惑离开。
她白日还得去绣坊,现已是晚了几刻钟,再耽误不得。
益阳只有这一家绣坊,这几年算是名声传开了,随着生意红火起来,每日也的确是累极,忙起来时常常抽不出闲暇吃午饭,只能啃两口冷糕点果腹。
可她年初既答应了东家再在绣坊长干至少一年,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她也不好因疲累便放下手上的活临时走人,给旁人添麻烦。
最少也得干完年底这个月,是去是留待明年开了春再做打算。
她扒在窗沿,嘱咐还在熟睡的姜憬起身时将屋里湿濡的衣裳挂出来晾晒,姜憬昨夜回来得晚,迷糊应了一声。
得了回应,她拿起油纸,兜了几个菜包子便赶去了绣坊。
姜憬这段时日不回来用晚饭,墨时下学归来独自在家中待久了她不放心,是以她傍晚要早早地赶回来。
今日收工快,她赶在学堂下学前回来,还去了肉铺买了些排骨打算晚上炖汤喝。回到家时,对面的院门仍是纹丝未开。
她的目光驻留在门上半晌。
墨时是独自回来的,她凑过去问:“今日你可有见到苏先生?”
墨时就是莫名不喜欢此人,但阿娘问他,他也只好如实答:“苏先生告了假,梁先生说他去上京了。”
去上京了?
难不成是大清早或是昨日夜里便走了?
她知晓他家在上京,虽父母亡故,但未必就没有旁的亲人,许是亲戚有事,归家探望也说不定。
她不再多想,生上了火,舀了瓢冷水下锅,再将新鲜排骨倒下去,盖上木锅盖等水沸腾起沫。
隔壁宋家举家走亲戚去了,听闻是侄儿成婚,加之娘家的两位老人过大寿,这一去要在青州一连待上半个月。
对面的苏先生也告假回京了,四下忽然清静得很,夜里除了她们家,都不曾有旁的人声。空庭落满淡白的银霜,几片稀疏残叶随风摇曳,倒是真有几分落寞。
这日清晨风大,枯叶被寒风席卷吹拂,凌空乱舞,乌厚层云密覆日光,今日许是个风大的阴天。
又逢学堂休沐日,恰巧绣坊的这批货做完了,江南来的新布匹明早才能抵达渡口,东家令她们各自回家歇息一日。
她睡了个饱觉,起身已是巳时了。
院中的晾衣竹竿被风刮倒,横七竖八倒了满地,她一一扶起,又打开院门,发觉连门前的灯笼也被吹掉了一只。
所幸灯笼完好无损,也不曾被泥灰水渍蹭脏,她拎起顶端的红绸,打算重新挂上去。
宋婶一家不在家,是以借不到竹梯。她只能回到院中,端出家中那架不算稳当的木梯,因常年不用,梯腿已成了一半朽木,人踩上去略微晃悠。
兰芙身形轻盈,扶着木梯边缘,向上攀了几阶,梯子还算稳妥牢固。她稍作放心,一手托着灯笼,一手扒住木梯继续向上。
最上头的几阶梯子经雨水浸染,中间已生了腐,外表看似牢固,她踩上去,腐木便从中间断开,一脚踏空,整个身子向后倾倒。
她心中一坠,张皇失措,抛下灯笼去扒墙面,手还未靠上墙,便径直向下沉坠。
“小心。”
对面的院门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打开,兰芙专注挂灯笼,都不曾注意逼近的脚步声。
祁明昀牢牢托住她的腰身,用横抱的姿势将她稳稳放到地面。他处理完京中的事便立即动身回益阳,一路快马加鞭,方才赶到。
兰芙腰身蓦然一紧,半个身子被一道燎人的灼热缠覆,男子温热清冽的气息如羽毛般轻盈铺洒在她耳畔。
这是她初次与他靠得这般近,她闻到了他身上清冷的苦檀香。
她掌心泛起点点烫痒,瞬然面红耳赤,连忙后退半步,与他隔开距离,话语掺了些许磕巴:“多谢,苏先生,你是何时回来的?”
那股熟悉的气息从他微开的衣襟而出,钻入她鼻中,她被这阵浑厚的气息裹挟,恍然觉得置身回一方熟悉的场景中。
她似乎在何处感受过。
他的话语,他的气息,都那般熟悉。
一丝怪异荒唐的想法宛如点了火的引芯,在脑海寸寸炸开。她下意识抬眸观望他的脸,白皙的肤色、疏朗的眉目、高挺的鼻梁,五官连在一处是说不出的俊逸。
眼前的这张脸,她从前,的确是没见过的。
可为何,会有那种感觉?
她排除心头那点虚浮杂念,觉得方才的想法荒谬可笑,这怎么可能呢?
他姓苏,名逍言,上京人士,来益阳明德轩任教书先生,户籍家世皆清清楚楚,又怎么可能会是……
祁明昀是特意掩盖了嗓音的,在她面前,他故意将话音显露得比往常清冽,甚至还专门用了一种他从前都不曾用过的皂角沐浴。
费尽心思做这一切,就是怕她生疑。
可他不知道,那举手投足间的动作与刻在骨子里的气息任凭如何伪装也掩盖不了。
他也并不知道此时兰芙平静不察的心湖已皱起一圈细微的涟漪,冲她笑道:“此番回上京祭拜父母,再加上看望几位叔伯,已耽搁了太多时日,怕误了学堂明日的课,今早便回了。”
他望着她绯红莹润的脸,笑意浅浅。
兰芙面庞生热,眸光忽闪,方才那道沉稳之力仿佛在她腰间挥之不去,她垂首盯着两只粉白鞋面,轻嗯了一声。
祁明昀捡起那只大红灯笼,扶起木梯靠在墙上,对她道:“这木梯放置年岁久,里头的木头许是腐朽了,娘子上去怕是不大安全,我来替你挂上去。”
他说完,便抬脚往上迈了一阶。
兰芙方才差点摔在地上,自然也知这破木梯子的险处,双手抓紧木梯边沿,仰头叮嘱他:“你小心些。”
她望见他宽厚的肩背,挺直的躯干,想起了他托住她腰身时流利的动作与那股熟悉的气息。
可只要对上他这张陌生的脸,任何猜疑又都烟消云散。
她垂下眸,暗自嘀咕:她真是疯了,她在想谁?
第112章 厚脸皮
“好了。”
祁明昀挂好那只灯笼, 扶着木梯稳稳站定身形,望着她:“娘子方才不曾伤着罢?”
兰芙摇摇头,面颊上的那股燥热挥之不去, 她局促移开视线:“不曾, 多谢苏先生。”
“这梯子被虫蚁啃了芯, 又被雨水浸腐, 娘子下回切莫再用了。”祁明昀的目光从始至终未离开她的脸。
兰芙垂眸, 余光却与他的视线撞个正着,低头轻嗯了一声。
而后, 以锅里在焖饭为由, 仓促躲进了屋。
她望着灶台里明烈高窜的橘红火苗, 神思还浸在那阵飘飘然中,腰腹那块发着热, 浑身都不自在,她都不知她是怎么了,宛如踩在一团软绵绵的絮上。
离开他后的这几年,她也与许多男子打过交道,其中也不乏有旁的男子对她诉说过倾慕之情, 可她的心平静无波, 颗颗名为儿女情长的石子抛坠下来,都不曾激开那滩死水。
为何今日这般张皇乱窜。
人家好意扶她, 替她挂灯笼,并无他意。
反而是她, 她到底起了些什么心思。
先是疑心他的身份,将他往那个人身上靠, 继而又起了这般荒唐的心思。
先前去对面院中送东西与他,全然是出于对他的感激, 又因为他是墨时的师长,是以尤其敬重他几分,可如今她一想,她与他的确是走得近了些。
他是男子,又一人独住,她日后还是少去对面找他,若要道谢,还是当面为好。
她知晓他每日清晨辰时正刻便会打开院门,是以她会故意提前或是晚半刻钟开院门,就为了避开那素有默契的对视。
傍晚他顺带送墨时回来,哪怕赶上她端菜上桌,若碰上桌上有难得吃的肉菜,她便会偶尔另盛一小碗给他,不再会留他用饭。
祁明昀回了院子,望着手上那碗热气腾腾的糖醋排骨,百思不得其解——兰芙这几日似在有意无意躲着他。
虽说她见了他仍是客气和善,脸上挂着浅笑,可他能隐隐察觉她待他与以往不同了。
他最爱晨间开门时与她对视,溶溶光影下,看到她今日穿了什么衣裳,挽了什么发髻,上了什么妆,她会对着自己微微一笑,如画般赏心悦目。
可这几日她总是提前或是晚他几刻开门,他总见不到她,有时她提前去了绣坊,他便一日都焦灼难耐。
他今日故意留墨时做课业,拖到这个时辰回来,算准了她家的饭点,本以为她会留自己一道用饭,他已在腹中描摹了数遍腹稿,该如何佯装谢拒,又不经意地答应她。
可她却并未出口挽留他,只给他端了一碗菜让他尝尝。她既无意留他,他也不好赖着不走,垂头丧气回了院。
她是否察觉到了什么?
他摸了摸脸上纹丝合缝的面皮,确认不曾脱落,又拂起衣摆嗅了嗅,是冷檀香的皂角气息不错,学堂那边他也打点好了,那些人绝不敢向她透露分毫。
按理来说她应是不可能察觉,可为何她待他一改从前,生分疏远了不少。
他望着那碗赤色油润的糖醋排骨热气尽散,碗底的浓稠汤汁已凝了一层薄油,心头复杂翻涌,眼底覆上一层朦胧雾影。
他顺手捧起挂在腰间厚衣下的那只青色香囊反复揉捻婆娑,虽是旧物,他却异常珍视,这两年已习惯了从不离身。
柔软起球的线面被他捏得温热,愁绪塞满了他的心神,他到底是哪里做错了?
他又该如何做,才能让她待他一如从前。
难道,她真是有新欢了?
他唤了安排进绣坊做活的那批人来,问他们这几日可曾有旁的男人蓄意接近兰芙。
那几个人慌慌张张跪在地:“回主子,自从那个名为陆青的长工走了后,夫人从未接触过旁的男子。”
祁明昀稍稍定神,挥手赶他们下去。
兰芙日日早出晚归,若是在绣坊都不曾与男子接触,那躲着他应当不是她有了新欢,刻意避嫌。
他踱到床边又坐回榻上,清冷月色将他的身影拉得修长孤寂。
他似乎又同当年那样猜不透她了。
他了解兰芙,一贯不变的天真善良,心肠也最为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