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芙喘着细气,又道:“徐家报了官,说那日去过河边浣衣的娘子都有嫌疑,正派了衙役挨户带人回去问话。”
她鼓起胸膛,再问:“怎么办?”
祁明昀似在沉思,眼前这个女子千万不能有事,若被官府查到她伤了徐少龄,保不齐她为脱罪责将自己供出来。
“你那日刺他的那根簪子可还遗留在那处?”他眸光凝重。
兰芙头摇得似拨浪鼓,“我记得我伤了他之后,将簪子随手丢进了水泽里的,那日夜里觉得不妥,怕有人找到那物惹上麻烦,是以那日晚上我便摸黑返回将簪子拿了回来。”
“可有人目睹?”
“不曾见到人。”她细眉拧成一团,心有余悸,“黑灯瞎火,我吓得半死。”
祁明昀心头恍然松散,还算她聪明。
“你跟他们走,若官府的人问起,你就说没见过他。”
兰芙诧异地瞪圆眸子,“啊?我跟他们走,万一,万一……”
祁明昀解释与她听:“此事你知我知,徐家就算再找凶手心切,也断不可将那日去河边浣衣的所有人通通定罪,只要你咬死说不曾见过他,便可安然无恙地回来。开门,闭门不出,则更是有疑。”
听他有条不紊地教自己如何做,兰芙七上八下的心顿时安定下来,听他的话坦荡将门打开。
外头人声嘈杂,花点听到陌生的脚步声,在她怀里不安地乱蹬,衙役约莫快到她家门口了。
祁明昀对上她闪烁的眸子,加重话语:“没见过他,听懂了吗?”
“懂了。”兰芙慌不择言,只能乖乖听他的话,弱弱点头。
“莫要跟旁人提及我,拜托你。”这声恳求带着无限的低敛。
她会答应他的。
兰芙果然应他,甚至单纯地嘱咐他:“那你莫要乱跑,此处你不熟悉,等我回来。”
“好。”
衙役是两个中年男子,面容黝黑,身形高大,腰上挂着官府的牙牌。
兰芙怕他们进了屋会发觉屋内的祁明昀,便握紧还在发抖的手指,主动迎上前:“二位上官,不知找民女有何事?”
衙役见她还算配合,话语并未太强硬:“徐家公子两日前死在濛山下的河边,我们老爷传姑娘回衙问话。”
兰芙不再多言,恭顺跟他们走。
祁明昀则一直躲在窗后侧耳倾听,直到兰芙并未说他的存在,兀自跟着衙役走了,他握着剑柄的手才松泛下来。
陌生的狗在他脚边撒泼打滚,时不时发出细呜的喘叫,他冷眼一扫,抬脚将身下的畜生踢了出去。
花点被踹得滚出门槛,目露凶光朝他狂吠了几声,见人无动于衷,便夹着尾巴扬长而去。
官府已然将人带走,祁明昀怕有难缠的熟人来寻她,便索性将门窗大闭。此处没有纱布,他从衣袍上扯下几条碎布,单手为伤口包扎。
伤口深可见骨,全是他为抑制毒发持刀割伤的,唯有比毒发时更巨大的疼痛才能让他神思清明,不至于在混沌中失了生念。
“芙娘,有京里来的信!”外头传来男
子高亢的话音。
祁明昀即刻屏息凝神,继续等着外头之人的动作。
可那人敲了几声门,见无动静,便猜是无人在家,也不再喊门,将一封信随意放在门前的竹筐内便转身走了,留下一句:“奇了怪了,芙娘又不识字,谁人给她写信?”
待人走远,祁明昀开门拿信,慢条斯理拆开信封,几行字迹赫然在目。
阿芙表妹安好,自爹走后,阿娘一病不起,药石难医,于上月十五初撒手人寰。爹娘去后,齐某应顾不暇,家中于城南的几分薄产遭奸人觊觎,横生祸端,奸人夺我产业,一路追杀于我。我实在走投无路,思及阿娘健在时曾对我言,永州杜陵县有一与我年纪相仿的表妹,心纯良善,可惜舅舅舅母亡故,孤苦无依,若来日事业有成,定要我多多照拂。如今我遭人迫害,无家可归,特来此信一封,不知可否来杜陵暂避几日,若齐某来日东山再起,定当深谢表妹大恩。
祁明昀怡然将信折好放回封内,哂笑一声,原来,她还有一个表哥。
此人道貌岸然,说得倒是冠冕堂皇,富贵时想不到旁人,落难时倒想旁人伸手相救,若她识字,看了这封信不一定就会收留他。
可她不识字,岂非是天助他也。
表哥,姓齐,家中经商,遭人追杀。
这一切都天衣无缝,完美无瑕。
日头西落,群雁扑霞高飞,那日前去浣衣的所有女子皆道不曾见过徐少龄,县太爷一时查不出什么首尾,便令衙役放了这行人回家。
兰芙并未与姜憬一道回家,而是去镇上买了些药酒与纱布,本想再给他抓几帖药,可药材太贵,今日没带多少钱,她掂量着荷包里的铜板,等闲也买不起,只好作罢回家。
“阿芙,你去哪了?从县衙出来我一转头你就不见了。”
行到路口,姜憬正在小山坡上捆干柴,柴刀在手中握得熟稔。
兰芙仰起头:“我去了镇上买了些东西。”
姜憬眼尖,一眼便瞧见她手中的纱布,“阿芙,你受伤了?”
兰芙并非是信不过姜憬才不同她提及祁明昀,只是此处人多耳杂,怕被旁人听了去惹上麻烦,还是等日后寻个时机再与她说明。
“是啊,昨日切菜切到了手指,夜里起夜又摔了一跤,疼死了,买些药酒来擦擦。”
“可怜见的,仔细擦擦。”姜憬又捆了一把柴,“这干柴好生火,你要不要?我给你捆一束回家?”
兰芙摇头,“不要了小憬,我家还有干柴,过两日再出来打柴,天黑了,你也早些回去罢。”
“好嘞。”
少女互相招手道别,身影被夕阳照得修长。
兰芙回到家时已日暮见影,屋内竟点上了明灯。
她遵照祁明昀的话咬死说不曾见过徐少龄,县太爷还真将她安然无恙地放了回来。
此番心中大石落地,晚风飒爽,吹得她全身舒适欢畅。
她抱着药酒与纱布,望着窗纱上的暖黄光影,欣然推开门:“我回来啦。”
第003章 兰香引
祁明昀相装得热情熟稔,起身去给她开门。
门开时,一道薄凉轻盈的身影撞入他怀中。
少女的衣袖间沾满夜间秋露,他因疼痛而炽热的身躯在这一刻竟如遇甘霖。
离得那样近,他眼前晃过的是她雪白的细颈,几缕青丝抚过他眉眼时,卷起一阵馥郁清甜的幽香涌入鼻中。
他为毒所制多年,就算服过药压下疼痛,胸膛也时不时似有无数虫蚁爬过,狂躁之意呼之欲出。
如今他无解药,纵能破天荒地克制毒发,却一直难耐心口这股躁意。但却在嗅到这丝幽香时,蓄势待发的狂澜尽数安定沉稳。
这一刻,他就像个寻常人,再无一丝不适。
真是奇怪,一个乡野村姑,竟能压制宫廷奇毒。
兰芙面色滚烫生红,如染最绚烂的红霞,急忙与他隔开,“对不起,对不起!”
这女子无端唐突,祁明昀即使身心舒缓,心中却难掩恶嫌。他眉眼冷冽,下意识收紧手骨,在对上少女茫然无措的眼神后又缓缓放开。
他早观察到,他话音温柔几分,她便会深信他几分。
“无妨。”他淡笑,负手而立,“阿芙妹妹,你可无事?”
兰芙正想把怀中的纱布与药酒给他,一声阿芙妹妹却令她神色蓦然一颤,面颊难散灼热,“你、你叫我什么?”
祁明昀不疾不徐,慢悠悠从袖中拿出那封信,“世间万事,皆有缘法。便如同我与表妹,虽缘锵一面,素昧平生,却能在一方屋檐下相逢。”
兰芙仍诧然惊愕,瞪着圆眸望着他。
“此信乃是我一月前从京中寄出,阿娘曾告知我在永州杜陵有一孤苦无依的表妹,让我多加照拂。我怕冒犯表妹,想着先书信一封问候表妹一番,便遵照阿娘告知我的老家住处,写了这封信差人送来。可信刚一走,当天夜里便遭歹人洗家劫舍,信使也命丧刀下,为此,此信辗转一月才送来永州,在你今日白日走后,这封信才送到你家门前,可惜,已物是人非。”
祁明昀沉吟空叹,落寞垂首,“我遭那些人追杀,流落永州,本以为命丧黄泉,竟阴差阳错得表妹相救,可我竟一时未曾认出表妹。”
兰芙眼眶中忽被细密针脚一刺,温热点点溢出:“我不识字的,我不识字……”
若他所言为真,那他便是姑姑的儿子。
她依稀记得姑姑是位很漂亮的美人,她有时三五日不见人,可在家时便会带她到处去玩,却在有一日永远离开了永州,不知去了何处。
她问爹娘,爹娘不告诉她。
只听外人道,姑姑不是个好女人,她抛却亲人,同人私奔,竟早早就与人珠胎暗结,连孩子都有两岁大了。
那年祖母生病,姑姑曾独自回过一趟家,还给她带了许多京里的新奇玩意,祖父和二伯却拿棍子赶她出去,最后还是爹护住了她。
从那以后,姑姑便再没回来过,只来过几次信,阿娘会给她读信。在信中,她知道她有个比她大两岁的表哥,也知道姑姑的丈夫是位姓齐的商人。
而眼前这个人,也对她说过他姓齐。
若他所言为真,他全家死于非命,那姑姑呢?
她不敢去想,只觉烛光晃晃刺目,颤声问出一句:“我姑姑她可还好?”
祁明昀自然不知其中深意,只得照着信件所述,一一道来:“我爹劳累成疾,积重难返,离世了。阿娘以泪洗面,从此一病不起,上月便走了。阿娘走前,家中还未生变,曾放心不下你,托我照拂,可你我如今相见,谁又不是孤苦一人。”
上月便走了。
兰芙失力跌坐在木凳上,不顾怀中的东西滚落在地,带着满腔愤意:“曾听姑姑信中所言,你们家在上京经营了许多家胭脂铺,脂粉铺乃为小本生意,为何会引来这些杀千刀的贼子觊觎?!”
祁明昀打量她的眼神颇具玩味,这女子看着柔弱愚昧,这简单一句话却给他挖了两个坑。
她仍未完全信他。
他若跳进这两个坑里,保不齐今夜她便会疑她居心叵测,将他的行踪透露出去。
“表妹许是记错了,我们家是开成衣铺的,也开了几家布匹店。”
信里写的是城南,上京城城南街卖的尽是布匹丝绢,哪来的什么胭脂铺,她许是得知齐家做的是布料生意,此番正是故意说错来试探他。
兰芙拭泪的指尖一顿,低声啜泣,“我记错了,姑姑说的就是成衣铺。那岂会惹得人这般肆意妄为,杀人放火,官府都无人管吗?”
祁明昀嘴角一扯,撩开衣摆坐到她对面。
这番话正是试探他可能搭得上自己的前言。
“宫中一位姓冯的公公常来我家铺子里采买宫中的布匹,此人黑心贪渎,以皇室威压,大肆敛财。久而久之,我爹看不惯,便欲去官府讨公道,可这位公公位高权重,怕此事闹大,便处处派人掣肘,我爹有冤无处告,郁郁寡欢,终一病不起。阿娘走后,家中便剩我一人,那人欲杀我灭口,便串通了好些以往我家生意场上的仇家,将我家洗劫一空,赶尽杀绝。”
祁明昀凝望她,郑重道:“此事,有宫中之人插手,官府不敢管,是以我才说,你去替我报官鸣冤,非但无济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