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隔壁小五家,表哥,你守好家,当心有贼人,我马上回来。”她脚步飞快,犹如枝头的鸟雀,灵巧一跃便不见了身影。
祁明昀目光幽沉,在她身上停留许久。待她走远,他即刻扔下手中泛黄腐旧的书,转身去屋里拿起昨日那封信。
此女子虽软弱,但也有几分狡黠,这东西留着恐有烧手之患。眼下她不识字才任他哄骗,可若是以后呢?或是她将信拿与旁人看,一看则必看出端倪。
留不得。
他用火折子燃起蜡烛,待火光愈盛,拿起信封点燃一角,火苗倾吞字迹,白纸顷刻间化为一堆灰烬。
董小五的父亲董贵生是替村里人送信的,一家人老实勤恳,兰芙的爹娘在世时,两家多有来往。
董家与兰芙家相隔不过一条小道,兰芙站在董家的篱笆外,望见董小五正在喂鹅。
“小五。”
高挑的少年回过头,露出和善微笑:“芙娘,来我家玩吗?我舅舅带了镇上的点心来。”
兰芙小时候不知与他打了多少场架,算是不打不相识,自然熟稔不拘。
“不吃,你家大黄昨日是不是咬了我的花点?”
这排几户人家只有他们两家养了狗,大黄比花点大,但不知为何一见面就水火不容,花点被它咬伤过好几回。
“没有啊。”董小五不顾鹅群引颈张口要吃食,恹恹垂下脸,神情越发落魄,“我家大黄前日就被我爹卖了。”
“啊?”兰芙惊诧不已,渐渐软下声,询问道,“大黄挺乖的,董伯伯为何要卖了它?”
“王大爷想要,给了两百文钱,我爹趁我不在家就把它卖了。”说到最后,少年声音细如蚊蝇,眼中泛起泪花。
兰芙五味杂陈,只能出言安慰他:“还好王大爷家不远,你以后想大黄了可以常去看它。”
小五昨夜哭了一宿,再伤心也只能作罢,他进屋切了一块枣泥山药糕,这糕点闻着香甜,他还舍不得吃呢,却给兰芙包了一大块,待她临走时硬塞给她。
兰芙接过后连连道谢,却顿住脚步,似乎想起了何事,“小五,昨日可是有我的信?”
纵使她信表哥,却还是想一问。
“有!我亲自送到你家,芙娘,你又不识字,谁给你写信啊?”
“谁说我不识字了,我如今已经认识好多字了。”
兰芙偏过身细细嘟囔,再不理会他叫唤,往家中走去。
刚打开院门,祁明昀已站在院中等她了。
她难耐糕点香甜,在路上就已经偷吃了一小块。咬上一口,枣泥甜香软糯,山药馅绵纯暄软,好吃得她眼巴巴望着油纸。因而一路疾行,打算剩下的回家与表哥分着吃,却没等她兴致盎然开口,祁明昀却先沉着脸上前。
他面色不大好看,清秀的眉目染上一丝局促,“阿芙,家里进贼了。”
“啊?”兰芙心中一僵,手中的油纸差点坠地,“进贼了?”
祁明昀清洗干净的软缎袍上映着点点泥印,袖口撸至劲瘦的小臂处,显然是方才做过重活,“我左右无事,见后院放着的柴被雨水打湿,瞧着天好,便想摞出来晒晒,谁料出来就见房门大开,花点朝着外面叫。”
“这些挨千刀的!”兰芙恼红了脸,一脚踢开身前的破木墩,冲进房内察看少了何物。
枣台村常年有贼子流窜,多有那身形瘦小的孩童,走起路来轻手蹑脚,来去无影,可谓是狡黠至极。也有那游手好闲的懒汉,这种人正事不干,常以偷鸡摸狗为生,由于多年干这行,手法娴熟老道,若非家中养了狗的,当时等闲察觉不到家中遭了贼。
有些人家抓到了贼去告官,做贼的被扒了裤子打板子,当时痛哭流涕,可没过几日又做起老营生来。她家便被贼人盯上过几回,每次花点都立了大功,并未丢贵重之物。
祁明昀淡然跟着她进屋,引着她往厨房走。
“昨日那筐鸡蛋有十个,方才我立即去查看,已然只剩八个了。”
兰芙顺着他的手接过筐子,里头确确实实只剩八个雪白的鸡蛋,她悻悻放回筐子,将气撒到手上,木柜的门被她重重推开,“瞧着我家是母鸡下的土鸡蛋,也不知眼巴巴多久了,不劳而获,厚颜无耻,吃了我家的鸡蛋,盼着那人一口牙掉光!”
继而又到房中细细检查了一番,并未发现丢了其他物件,不禁松了口气,万幸是丢了两个鸡蛋。
祁明昀却道:“昨日那封信也不见了,我怕信辗转破损,写信的纸先前备的都是价格不菲的竹纸。”
兰芙越听越气,掐得指节发白,“真是贪得无厌,连一张纸都要偷了去卖钱。”
虽气愤至极,但未抓到人,终归是无可奈何。
她不怪祁明昀,毕竟他从前住的是高门大院,自是不知这穷山恶水处刁民竟这等猖狂,青天白日里都能将手伸到别人家去。
“表哥,我们村贼人太多了,稍一个不留神便丢了东西,若日后我不在家,你记得在门口守着。”
“对不起阿芙,是我一时不小心,才让贼子得逞。”祁明昀垂下眉眼,不辨神情。
“无妨的。”兰芙见他将过错归咎自身,神情魂落魄,匆忙出言宽慰他,绽笑时嘴角两个梨涡忽现,“区区两个鸡蛋与一张纸,我不在乎。”
“有糕点吃,喏!”她不忘将还热乎的糕点掰成两半,递了一半到他手中,“好吃,又软又甜。”
祁明昀犹豫片刻,还是伸手接过,却蓦然触到她的指尖。兰芙愕然微怔,一丝灼热顺着指尖蔓延至掌心,她脸上燥热绯红,匆忙收回手,再未与他对视,坐在门槛上独自吃起来糕点来。
祁明昀睨了一眼手中的山药糕,不过是块寻常糕点,她却爱不释手。他学着轻咬半角,舌尖即刻被甜味充斥,兀自低低皱眉头,
甜的发腻。
她竟这般喜欢吃。
第005章 不自在
一块糕点果腹,到了晌午竟也不觉得饿,兰芙拿出一块绣样坐在院子绣。爹娘走后,虽留了这栋瓦房与十几两银子给她,但坐吃山空也终归不是个办法。
二伯三伯虽多次欲将她接过去住,可她又岂能不知他们的心思,这些人蛇蝎心肠,哪里顾及半分情谊,不过是看她一介孤女,个个都打着她家这栋瓦房的主意。
她若住到谁家,房契地契自然就被谁攥在手心里了。
想当年爹娘日夜操劳,累出了病才盖了这栋房子,二伯三伯家一砖一瓦也未曾帮忙添置一分,如今竟想白白占这等便宜。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是以她宁可整日担惊受怕地独自住在家中,也不肯寄人篱下。
可住在家中就不免要自给自供吃穿用度,她不愿动家中原本的银两,只能在村里各
处接了些绣活赚钱。天晴时,便上山采了野菜拎到镇上去卖,有些大户人家吃厌了山珍海味,见到野菜图个新鲜,竟也能卖个好价钱。
昨夜大雨,山路湿滑,等闲不便人行走,她今日便不打算进山,预备着先把绣品绣完再说。
微风乍起,已是桂影婆娑的时节,飒爽的秋风吹得人衣襟大开,惬意清凉,舒适无比。
兰芙嘴里叼着根描摹花样的笔,一只手不自觉地转动笔端,歪着头在深思。再三思量下,在花布边沿密匝匝地画了排花边。
最后将花穗子打上,俨然是一只精美小巧的同心节锦囊。
这是陈娘子赶着送女儿出嫁布置新房用的饰物,前日特地找到她,托她帮忙绣。
她将锦囊拿到阳光下一照,丝线明亮绚丽,流光溢彩,口中不住得意赞叹:“漂亮得很呐。”
祁明昀仍在后院摞柴,未曾出来。
远处走来一个人,花点抖动耳朵,仰头看了一眼,见是熟人,又继续趴回去浅眠。
女子一身粉红裙衫,裙摆打上几块颜色灰旧的补丁,压得艳粉暗淡无光,显然是一件破损旧衣。走近时,一张稚气未脱白嫩圆脸上挂着殷勤讨好的笑。
还在门外便热切招手,“姐姐,姐姐!”
兰芙被喊声一震,掀眸一望见是她,又淡淡垂首拨动针线。
这是二伯家的女儿兰瑶,比她小两岁,一贯会无理取闹,惹是生非,还动不动挂泪珠子,活像是谁欺负了她一般。
晌午时辰,家家户户应都在忙做午饭。兰瑶这时候来,还笑得这般殷切,准没好事。
“你来做什么?”她手中飞快地卷起彩线,并未抬头。
果然不出所料,兰瑶踱到她身前,先是拿过筐中绣好的锦囊端详,眉飞色舞地夸耀,“姐姐绣工真好,比兰薇绣得好看多了,我说她绣得难看,她还不乐意,要赶我走。”
“你少抬举我。”兰芙嘴角微扯,眉眼一努,欲吓唬她一番,“陈娘子给的一两银子的布,你这爪子若是弄脏了,我抓你去照价赔。”
兰瑶急忙放下锦囊,还作势吹了吹灰,终于提及来意,“嘿嘿,四姐姐,我娘让我来你家借两个鸡蛋,我家来客人了,等着吃酒呢。”
兰芙神情一转,面色涌起薄愠,“你家来客人关我何事?”
二伯母性情狠辣,只知贪利,从来都是只进不出的。
说是借,还不知得还到猴年马月去。
她又不是没吃过他们家的亏。
兰瑶听她断然相拒,倏然面露难色。阿娘撵她出来,她若是两手空空回去,少不了一通责骂,“姐姐,你就借我两个嘛。”
“不借。”兰芙伸出手指朝来路虚点,“走。”
兰瑶软磨硬泡,好话说尽都松动不了她一分,她愤然摆手,也不再好言好语了,跺脚噘嘴:“不借就不借,我告诉我阿娘去!”
“你只管告去!”兰芙不欲与她客气,厉声相驳。
正当兰瑶打算转身离去时,清润敞亮之声从后院传来:
“阿芙,你过来一下。”
是祁明昀在唤她。
“来啦。”兰芙以为他遇上不熟悉的棘手之事,即刻遥遥呼应他。
这声回应甜亮绵延,绝非两个只有一面之缘的人生出的语气。
兰瑶刚迈出的步伐又霍然回转,她目露惊色,靠近询问,“你屋里有男人啊?”
兰芙好不耐烦,不欲同她解释,起身推搡她出门,“你听错了,赶紧走。”
兰瑶没拿到鸡蛋,怕被阿娘责骂,在村里躲了一下午都不敢回去。直到傍晚天上落起雨点子,才缓缓往家走,途中还跌了一跤,溅得满身都是泥印。
家中早已摆好了晚饭,爹正坐在首坐吃酒,醉得满脸通红。
崔彩云见她灰头土脸地回来,起身就要去揪她耳朵,“死丫头,我让你去借两个鸡蛋,你一下午都不见回来,说!去哪处躲懒去了!”
兰瑶急忙躲开:“阿娘莫打我,莫打我。”
弟弟兰宝见阿娘又打姐姐,拍手大笑,菜汤全打翻了在崭新明亮的衣裳领子间。
“好了!”兰木严浑身酒气,似乎被吵得不耐烦,沉沉拍桌,“吵吵囔囔的,吃个饭都不安生!”
母女俩停了手,兰宝也不敢再笑,端正坐好。
“过来吃饭。”兰木严一踢凳子,示意兰瑶先吃饭。
兰瑶弱弱地坐到桌前,夹起一筷子青菜就低头往嘴里塞。
崔彩云夹了一块肉到儿子碗里,阴阳怪气道:“芙娘如今真出息,我们做长辈的借两个鸡蛋,又不是不还,何至于此嘛?徐露那扫把星把女儿教成这般目无尊长,也难怪她家多灾多难,个个死得早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