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道:“若是有什么需帮忙的,尽管来找哥哥。”
谢昌道:“兄长放心,我们兄弟二人是不分彼此的!”又从旁边的立柜中拿了个盒子出来,“老大娘子送了我两盒鹿茸丸,是最好的梅花鹿茸,兄长也拿一盒回去补身子吧。”
谢昌正打开盒子,给谢景看鹿茸丸的成色。外面响起了喧哗之声,似乎是有人来了。
谢昌放下盒子,都这般晚了,各家也都回去就寝了,此时谁会来?
片刻之后,二房的三人进来了,面上都有焦急之色。还未等谢昌问他们究竟是来做什么的,谢煊就先道:“父亲,昭宁这桩亲事不能结!”
谢煊这话让谢昌和谢景都很是惊讶。方才大家好说得好好的,这样好的亲事,打着灯笼都是难找的,谢煊怎的回去了一趟来,开口便说要退了?
谢景先问:“究竟是怎么回事,煊儿,你先说清楚!”
谢煊将方才林氏的话,还有昭宁说的话都复述了一遍。这般一说,谢昌和谢景自然也都凝重了脸色。谁也没想到,云阳郡王是这样的一个人!
可是谢昌脸色沉重了半天,却缓缓开口道:“煊儿,可是这门亲事——不能退!”
谢昌这般一说,谢煊立刻着急了。他一向稳重之人,甚至忍不住拉住了谢昌的衣袖:“父亲,这样的人昭宁怎能嫁过去,这婚如何不能退——”他知道父亲一向看中门楣荣耀,甚至不惜牺牲一些东西,他一顿,忍不住有了猜测,“难道在您眼中,家族荣耀比您的亲孙女更重要?”
谢昌瞪了谢煊一眼,差点骂他不孝,这样的话也是能对父亲说的吗?
但想到他毕竟着急,他深吸一口气道:“你把你父亲当做什么人了?你父亲的确想家族煊赫,但不至于要搭上人命去换!我告诉你,不是我不想你退,而是这事已极不好办了!”
见谢煊似乎已经冷静了,谢昌才继续说:“若襄王府只是上门提亲,而我们拒绝了,只能被旁人说是不识好歹,别的倒也无妨。但是现在情由不同,你们是早就交换了定亲信物的,这亲事早就定下了,方才周管事来问不过是走个过场。昭宁和安阳郡王亲事早就定了,这便不是拒亲,而是退亲!”
谢景也说:“的确如此,堂堂襄王府,咱们若是退亲,对他们来说是何等羞辱,恐怕会从此结仇。而且与襄王府退亲之后,昭宁怕是再也找不到敢娶她的人家了。”
谢昌又接着说:“兄长说得极是,但是最要紧的还不是这个,你们还有一事不知。方才你们走后,周管事返回来了,他告诉我,他们郡王极喜欢昭宁,无论如何都是要娶她为妻的。他们郡王为了让这门亲事更顺利,甚至进了宫,求了一道太上皇的圣旨。只要他将这道旨意拿出来——煊儿,抗旨不尊,我们一家都是要保不住的!”
谢昌最后一句话说完,谢景惊骇至极,踉跄后退,扶住高几才稳住了身子。
而一直没说话的姜氏,听完后眼眶顿时红了,她也知道这几句话的厉害,几乎就是回天乏术了!
她的女儿,她的昭昭,可能只能嫁给那个烂人了。她忍不住抱着昭宁大哭起来:“昭昭,我的昭昭,母亲不允,母亲绝不允!”
谢昌和谢景看到这般场景,心里也是不忍。他们是想家族煊赫,可他们想的是双赢,子孙前途好大家才好,这样送人去献祭他们也不愿意!可是这也不是他们的意志能够决定的,倘若昭宁不嫁,谢家和她自身只会有更大的灾祸。
昭宁历经两世,无论遇到什么事,她都是极镇定的。可是看到父亲和母亲如此崩溃,她还是红了眼眶。若说完全不慌是不可能的,毕竟此事前世从未发生,想到若是真的嫁了安阳郡王,她就由衷地恶心,但是随着她深吸一口气,她也又镇定了下来。
每次面对危险,她总是能够很快镇定,这让她能理清想法,想明白究竟该怎么应对。
一定有办法的,她大风大浪都过来了,绝不会束手就擒,让那些人把她给害了!
昭宁第一个想到的是师父。师父可是大帝,倘若她能求师父下一道圣旨,是否能免了太上皇这道赐婚?可是随即她马上就觉得是自己荒谬了。
首先,当时她得知师父身份时,就告诉过师父,除了让他帮自己寻觅阿七之外,她是绝不会求师父帮她做任何事的,这才过去了几日便有事求上门,实在是太出尔反尔,师父该怎么想?
其次,太上皇的圣旨亦是圣旨,既是圣旨,怎可出另一道圣旨去驳斥?且君上虽是帝王,可本朝以孝治天下,让君上出一道圣旨驳太上皇,岂不是让君上不孝?何况君上一世英名,决不可被这些事沾染,落成史书笑柄。她自己的事便要自己解决,决不能连累君上的名声!
她定还有别的办法。
突然,昭宁眼前一亮,她还有别的办法!
第110章
已是十一月的光景, 冬季的瑟寒挟裹了汴京。
夜晚是一场严寒,半夜里下起雨来,到了早上, 这雨就已经变成了雪。是庆熙二年的初雪,薄而细的雪自天际漫漫洒下,很快就将汴京的街市都洒落上一层白。路上的行人都裹着厚厚的夹袄,既是小雪,倒也不撑伞, 任由雪落在自己的头上、肩上, 只是街市瑟寒, 所有人都行色匆匆。
顾思鹤刚处理完军中之事自汴京城郊回来, 就遇到了汴京的初雪。
他带着随从骑着马, 勒住缰绳让马暂时停住, 看着扑面而来的浩荡细雪,碎琼乱玉一般, 打在脸上唯余薄薄的冰凉。突然想起去年的冬日的初雪,姑母好不容易从宫中回了家里, 一家子一起吃了羊肉锅子, 那样的热闹。
可是现在姑母却躺在宗族的坟墓中,静静地长眠。
随从低声提醒道:“世子爷, 大姑夫人传了话, 让您早些回去,她给您包了羊肉包子!”
顾思鹤才回过神来,轻叹他不该沉湎于往事, 毕竟父亲、祖父, 还有大姑母等人能保住性命,已是万幸了, 他别无所求。他在心里想,姑母,从前是您庇护顾家所有人,现在便是我保护他们,绝不会让顾家沦亡,您便放心吧。
他道:“……走吧!”
一行人又叱了马继续赶路,马踏薄雪,溅起灰色的雪水。此时临近中午,更是没人,街上阒然。
他们刚跑没几步,转角到了酒楼正店林立的春明坊,却突然被一个滚出来的身影挡住了去路。
幸好顾思鹤等人进了城后行马并不算快,立刻勒住缰绳才没有踩到此人身上。他的随从立刻斥道:“什么人,好不长眼!可是活腻了想找死?”
顾思鹤细看发现竟是个小厮模样的人,他仿佛是被人一脚踹到了雪里,衣裳、帽子沾了雪化后的污水,变得狼狈不堪。他抬手阻止了随从继续说话。
那人一骨碌爬起来,见顾思鹤容貌出众,眉眼清冷,披着件玄色大氅,一行皆高高坐在马上,且身后带的亦是军中之人,一看就知是权贵之人。立刻跪地道:“贵人恕罪,是小的没长眼,是小的冲撞了!”
顾思鹤刚想同他说算了,让他过去便可,不必再磕头了。
可这时候却有几个人从旁边这小厮滚出来的酒楼中走出来,一个身着锦袍玉带,生得高大,阔鼻方面的人走在最前面,提起这小厮的衣领就打:“我叫你跑,你再跑!不是不许么,现在还许不许!”
他拳头有力,这小厮却是体格纤细,他几拳下去这小厮的脸上顿时高高肿起,青紫一片。可小厮却吓得连还手都不敢,只不住地求饶解释:“郡王爷,不是不许,是咱们风菱娘子……是有乐籍的官妓,不能卖身……倘若卖身,会被教坊司重处的!小的也是没有办法,求您体谅,小的愿……愿即可去勾栏,寻一些郡王爷中意的娘子回来!”
顾思鹤深深皱眉,听小厮叫他郡王,他终于认出这男子是谁,应是襄王家的嫡次子云阳郡王赵瑞。竟然如此蛮不讲理,强迫官妓从他不算,还要当街打人!
这云阳郡王却根本不管,冷笑:“你当爷我当真喜欢那风菱,不过只摸了两把,你们竟反应如此大。爷我自有天仙样的如花美眷要娶,瞧得上她那样的姿色,爷今儿就是要打你,我看把你打死在这里,你们掌柜敢不敢出来说两句!”
说着提起拳头又是重重一拳,那小厮的眼眶顿时乌青,眼中竟渗出血来!又是满身脏污的雪水,仿若还未及冠的年岁,十分可怜。
顾思鹤的随从都有些看不下去了,走马到顾思鹤身旁撑起伞遮挡雪,顺便在顾思鹤耳边低声道:“世子爷,再这样打下去可要出人命了!咱们可要……”
但是世子爷没说管,他也不敢贸然让世子爷管,毕竟此人是郡王,并非普通宵小。
其实顾思鹤暗中已捏了一枚铁蒺藜在手上,他打算管,但不打算明着管。他可没时间跟赵瑞这种人纠缠,他还要赶回去吃大姑母做的羊肉包子。
但是还没等他动手,却突然有一物从旁急射而出,击在赵瑞的额头上,他的额头立刻高高肿起个大包。顾思鹤眯着眼睛,他眼神极好,瞬间已经看清击中赵瑞的竟然是个紫盏铁口的茶杯,那茶杯质地倒是不错,打了赵瑞后又撞到门栏上,跌落到地上竟然还没有碎。
顾思鹤心想,倒也可以买上几个这样的茶杯,耐用还不碎,甚是不错。
赵瑞则是大怒,立刻捂着额头四下看去:“谁,谁打我,可知爷是谁?”他这时候才看到了坐在马上的,竟然是定国公世子爷顾思鹤,眉头一皱,但是气焰小了些,“顾思鹤,怎的是你,可是你干的?”
他虽是郡王,但顾思鹤此人实在是铁血手腕,斩杀亲兄,又是正三品的指挥使,他也不敢嚣张。
顾思鹤气定神闲地笑了笑:“郡王爷,我方才手都未曾动一下,怎的打你?”
这时候,有个清亮徐缓的声音响起:“是我打的,赵瑞,你想如何?”
此人还当真自己冒头出来?顾思鹤朝着说话的方向看去,只见路口的另一侧驶出一辆马车来,后面是皇城司诸人骑马簇拥。而车帘已被随从打开,顾思鹤便看到一个眉目俊美如远山,气质极其疏淡的男子坐在车里,也披着大氅。正面无表情地看着赵瑞。
顾思鹤眉梢略微一挑,竟然是赵瑾!
他想起听到下属密报,赵瑾此次平叛成都府有功,匪徒几乎被他全灭,这次回来恐怕就要升任皇城司指挥使了。的确极得君王器重,无人能比。
赵瑞看到来人竟然是赵瑾,则吓得脸色都白了。
他对顾思鹤还只是客气,因为顾思鹤纵然厉害,但是管不到他。可是赵瑾就不同,同是王爷之子,赵瑾是他的堂兄,却不知道比他厉害去了哪里,得君王器重,又是皇城司头目,武功卓绝。
最关键的是,赵瑾打他是没人管的,他无论闹去君上面前还是闹去太上皇面前,都只有他被训斥的份。况且这件事的确是他不对在先!真闹大了他恐怕是会被父亲重罚。
他嘴唇一抖,勉强扯出个笑容:“二堂兄,你居然回来了,也不与弟弟说一声,弟弟好给你办个接风宴洗尘才是!”
赵瑾却道:“说这些废话做什么,当街顶着郡王的名头打人,你嫌自己还不够丢皇家的颜面?将医药费赔给人家,然后立刻给我滚回府里去。”
赵瑞哪敢反驳,叫随从拿出一张交子赔给挨打的小厮,根本不管那交子上赫然印着七百贯的字样。带着随从连滚带爬地跑远了,只恨自己没多生出两条腿来。
那小厮拿着这张交子手都在抖,可也不敢说什么,颤抖地给赵瑾、顾思鹤道谢,酒楼里有人进来将他扶了进去。
大概是怕惹了事,酒楼的门也关上了。
街口只留下顾思鹤、赵瑾两行人。
堵在了路口,也不知该谁让谁先过。
寒雪飘零,气氛静默了一瞬,两人毕竟是冤家路窄,暗中不知彼此算计过多少回,对彼此都有一种极深的防备——棋逢对手、旗鼓相当的防备。顾思鹤先笑道:“赵大人方才大公无私,真是为民伸冤了,在下佩服!赵大人如此大义,不如先让我过去?”
赵瑾也看向雪中坐于马上的顾思鹤。
此人之厉害,他几次交手都有感觉。甚至君上都和他提过此人,说顾思鹤军事天分难得,君上可难得这般夸旁人。但顾思鹤此人很是懒散,并不喜欢争取表现,他只将自己分内之事做好,其余仿若皆与他无关。
赵瑾转瞬也笑道:“我若不出手,世子恐怕也是要出手了。彼此彼此。在下有要事去做,不如世子先让?”
两人面上虽笑着,语气十分客气,但是谁也没动。
两人的随从嘴角微动,你二人谁但凡先让一下,两人就都过了。感情你二人倒是没被雪落是吧!但谁也不敢开口劝自己主子半句,只能默默站在雪里等着。
两人正在僵持之际,却有一辆马车斜斜地从城中跑出来,然后遥遥传来一道顾思鹤熟悉的声音:“世子爷!”
顾思鹤抬头看去,谁在喊他?
等车跑近了,顾思鹤才看到此人生得圆脸圆身子,细长的眼睛,驾车跑得很急,脸都红了,不是他的小厮太平还能是谁。他见两拨人竟将路口给堵住了,他的马车也过不去,干脆弃了马车,快步跑到了顾思鹤身边,急促地道:“世子爷,小的有急事禀报!”
顾思鹤正与赵瑾对峙,几乎没空理他,随口道:“可是大姑母催我回去?”
“不是、不是!”太平知道事情重大,尽力压低了声音道,“是昭宁娘子的事,小的昨儿得到消息,昭宁娘子……同云阳郡王定亲了!您不是说,昭宁娘子那边有大事都要同您禀报吗?小的昨儿就想立刻告诉您,只是您在路上接不到急递,便想等您回来,谁知在府中等了半天您都未归来……没想到您堵在此处了!”
顾思鹤遽然一惊,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谢昭宁同云阳郡王定亲了?怎么可能?这二人如何会有交集?且他们家中竟然会同意谢昭宁嫁给云阳郡王?那是个什么货色的东西,怎么配娶昭宁!
顾思鹤想到刚才那个又恶又蠢的赵瑞,只觉得荒谬至极!他俯身拉过太平的衣领问:“你当真没听错?”
太平突然被自家世子拉过去,雪地滑,差点踉跄摔了,但也知道他们世子是有多着急,他遇到什么事都是气定神闲的,何曾这样失态过。太平道:“是您留下保护昭宁娘子的护卫探查到的,说是还有太上皇的圣旨……绝不会有错!”
顾思鹤想到谢昭宁的模样,她总是笑着面对自己,眼眸明亮,想到她被人欺负,却总是气定神闲,想到她送给自己万花筒,写的字却如同孩童般笨拙。想到这样谢昭宁竟然要嫁给赵瑞那个蠢货,有一瞬间,他竟有一丝空白的慌乱,进而燃起一股他自己也不明白的怒火和急迫。这样好的谢昭宁,决不能嫁给赵瑞,否则她便是被毁了!
虽然不知她家中为何会同意这门亲事,但她定是被迫的,她曾帮了自己这么多……他要去帮她!
顾思鹤再无半分跟赵瑾计较的闲情逸致,只道:“赵大人你自己走吧,我有事先走了!”对剩下的人道,“你们先回府,告诉父亲和大姑母我有急事要去处置,暂时不回了!”
说着他调转了马头,抄了小路纵马而去,他马术亦是出神入化,在偏窄的巷子中走马,竟也很快就不见了人影。
赵瑾看着顾思鹤远去的方向,若有所思。
方才他二人隔得远又压低了声音,他并未太听清他们说什么。只听到了‘昭宁娘子’四个字,隐约像是在谈论什么亲事……难道是指谢昭宁?顾思鹤竟在关注谢昭宁的事不成?
一个姜焕然还不够,为什么顾思鹤又会与谢昭宁有关?或是他听错了?
不知道为什么,赵瑾突然觉得心烦意乱起来,好像有什么大事发生了,可是他又浑然不知。或是有什么关节未曾想通,使得一件极重要的事,可他却浑然无感。可是明明眼下他一切顺遂,平叛的任务也完成了,还有什么要紧事是他需要知道的?
他吸了口气,一股冰凉入了肺,透骨入髓,方才觉得舒缓了些许。他还要进宫向君上复命,实在是不能再耽搁了!
赵瑾决定不再想了,让马车恢复行进,加快速度朝着宫里去。
大乾皇宫仍然巍峨。
笼罩在初雪中的皇宫金碧辉煌,匍匐于大地之上,又好似一头最古老的兽。虽在沉睡,却吞没了王朝百年的沧桑。
赵瑾每次走于前往垂拱殿的跸道上,望着绵延无尽的宫宇都有这样的感觉,古老的皇宫仿若隐埋了很多东西,沉默肃穆背后尽是血腥与厮杀。所以每当人们走进这个辉煌森严之处,都不由得心生敬畏,仰望着须弥座上居高临下的垂拱殿,那里住着这个皇宫的主人,这个王朝的掌控者,天下间最尊贵之人。
纵然帝王脾性温和,并不暴戾,可是他坐上这个位置,难道只因他是太子吗?当年他兄长齐王之死,太上皇的退位,难道都只是意外吗?那背后是累累的尸骨,高高地堆就了这个人至高无上的地位。自然,史书都是由胜利者书写的,所以这些事落在纸上,便都真的是意外。只要一想到此,就足以让人遍体生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