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思鹤冷睨了他一眼,他道:“我既然会去,能不让他们同意吗?”
顾寻腹诽,四叔仗着自己脑子好,又开始歧视别人的脑子了!
他嘴上道:“侄儿只是太过震惊,没想到您竟这般喜欢昭宁娘子,竟然愿意娶她来帮她,只是她为何会拒绝啊?难道她还能有比您更好的人选……”
他还在那儿嘀嘀咕咕的说话,却没有看到,顾思鹤的眼中突然露出了极其震惊的神色。
仿若突然有一道灵光在脑中绽开,他的脑子里只剩下那句话‘这般喜欢昭宁娘子,这般喜欢昭宁娘子……’,他为什么要迫不及待地娶她来帮她,为什么被她拒绝了会如此的失态……那是因为他喜欢谢昭宁啊!只是他从不曾喜欢旁人,所以他不明白,看到一个人心里高兴是喜欢,想永远护住一个人是喜欢,被她拒绝失态了也是喜欢……!
顾思鹤突然站了起来。
不行,他不能就这样算了。谢昭宁会拒绝他,是因为不想连累他。可是他想娶她不只是因为想帮她,还是因为他喜欢她,他现在就要去告诉谢昭宁,他也不怕任何的艰难险阻,不怕为她对抗襄王,他会好好护着她。
……他还要再去找她!
顾思鹤突然往外走。
顾寻见四叔说得好好的突然就走,根本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连忙追了出去:“四叔,您还要去哪里,天都已经黑了,大姑奶奶的五味杏酪羊也要做好了,你要不要吃了再走啊!”
可是顾思鹤现在哪里还有心思跟他说话,他大步向前走,想立刻去马房!
他刚走出正堂的院子,就碰到了祖父顾羡刚从宫中回来。他看到顾思鹤匆匆往外去,拦住问他问道:“鹤儿,都这个时候了,你要去何处?”
顾思鹤道:“祖父,我要去找谢昭宁,我要向她提亲!您能不能为我请好媒人,与我一同前去?”
他本以为,祖父会立刻答应他。
可没曾想,顾羡听了他的脸,脸色却变得十分难看。他语气严肃地道:“顾思鹤,你听着,我现在告诉你,我不再赞成你和谢昭宁的这桩亲事。你也不能再娶她了,现在,你立刻给我回去。”
如同不曾料到祖父会同意,顾思鹤也不知道祖父为何突然就开始反对。
他一个情绪并不外露之人,此时眼里也流露出震惊之色。
他道:“祖父,我不光是想帮她,现在我还明白了,我真正喜欢的也是她,我是定要娶她的。您为何突然开始反对,您究竟遇到了什么事?”
顾羡缄默。他进宫两日,头一日不过是陪着太上皇下棋。唯独今日君上回来,召见了他去问与太上皇下棋之事。君上一边批阅奏折,一边听他说。
这时候殿前司副指挥使冯远进来,向君上汇报蒋家之事,说蒋余胜因冒占军功,且贪墨军饷,被判流放琼州岛,其子亦有贪墨,一同流放,其余家人皆已论罪处置。他在旁听时本无感觉,还在想不过是中等之官,何必特意向君上汇报。君上则笑着让他拿桌上那叠糕点来吃,此时他无意中看到了君上案桌上册子写的几个字……立刻震惊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他会被特意召见入宫了……原是如此!
看着孙子疑惑不解的神情,他心如针扎,可还是十分坚决地说:“鹤儿,听祖父的,不要娶谢昭宁了。这汴京世家里这么多娘子,你都可以娶,但是,唯独她不行。”
以前顾羡虽然觉得谢昭宁并不适合顾家,可是既然顾思鹤喜欢,谢昭宁也的确帮了他们,他们倒也无妨。但是现在,便是绝对的不行了。
“为什么?”顾思鹤是当真的不明白,他甚至忍不住胡乱揣测,“祖父,难道您——您竟是怕了襄王之势,所以才变了想法?”
顾羡胸口再度涌动。如果是寻常时候冷静的顾思鹤,是绝不会对他说出这样的话的,他一向冷静自持,聪慧胜于众人的孙儿,现在已经全然乱了心神。他是真的喜欢谢昭宁!
他本不想告诉顾思鹤,但是现在他明白了,他不得不说,否则顾思鹤冲动之下,说不定会害了他自己,乃至害了全家!
他见顾寻还跟在顾思鹤身后,挥手让他退下。让顾思鹤坐到庭院中的石凳上,他缓缓地告诉他:“鹤儿,你真的不能喜欢谢昭宁,你无法和那个人争的,你明白吗?你若是执意如此,会害了你自己,害了整个家族!”
顾思鹤浑身一震,他在和谁争,是谁有如此滔天的权势,能让祖父说出‘会害了全族’这样的话来?就是襄王也不可能。
如此只有那么一个人……但是又觉得太过荒谬了,谢昭宁怎么可能,她不过是个普通的小官之女,而那个人却高高在上,如日凌空,执掌生死。这天下间凡他想要之人皆能要。而天下间的女子,恐怕也会以此为最大的荣膺,没有人不想要嫁给他,毕竟那可是一步通天的顶级权势!
他极不可置信,此时祖父却缓缓地继续道:“阿鹤,你亲历过你姑母之死,李家的败落,那个人有多么的杀伐果决,你是明白的。他对谢昭宁极其上心,事情都已帮她料理妥当,绝不会容许旁人有半分抢走她的可能!”
顾思鹤脑中轰然一声,祖父确凿了此事!
那个高居于须弥座上,掌控天下权势的人,他竟然喜欢谢昭宁!谢昭宁是怎么认识他的,他二人究竟是怎么回事,谢昭宁……喜欢他吗?或者谢昭宁喜不喜欢已经不重要了,只要他喜欢,那谢昭宁最终也只会喜欢他。
难怪了,谢昭宁今日突然说不需要他帮忙,应是君上帮了她吧。而祖父也突然被叫进京,那便是君上的告诫,甚至几次三番和昭宁见面后,都突然因公务被调离,恐怕都是君王不喜他和昭宁接触。那么这次襄王之事又究竟是怎么回事,君上是真的不知道吗,是不是他反而在背后推波助澜,想要让昭宁心甘情愿地嫁给他!
不行,如此老谋深算,心机深沉之人,昭宁若是对他没有防备,日后说不定会被他所害,他要去找昭宁,他要去告诉她这件事!
顾思鹤想到这里,他又站了起来道:“祖父,我还是要出去一趟,我必须要告诉她此事,这件事没这么简单!”
顾羡只觉得气急,他为什么满脑子还是想着谢昭宁!
他拉住了顾思鹤的手,坚决不让他走:“阿鹤,你这是要做什么去,你知不知道你这时候去见她,会有什么后果!”可是顾思鹤却还如听不到一般,执意往外走,顾羡忍不住怒吼:“顾思鹤,你冷静一些,你知不知道你在什么!为了一个谢昭宁,你竟要将你的父亲和祖父都至于不顾了吗!”
这样的一声爆喝,终于让顾思鹤清醒过来,他看向阻拦自己的祖父,祖父此时红了眼眶,两鬓都已经斑白了,曾经硬朗的身子现在变得无比瘦弱,拉着他的手上已是瘦骨嶙峋。
顾思鹤这才意识到自己再做什么,方才他被巨大的悲伤和愤怒所控制,竟然冲动得连自己、连家族都不想顾了!竟然如此惹祖父伤心。
是了,他不能弃家族,弃祖父与父亲他们于不顾。他们是这样的爱他,倘若没有他们,他还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他决不能一时冲动,害了他们。即便谢昭宁再怎么重要,但最重要的仍然是祖父和父亲。他们是护着他长大的人,是毫无保留地疼爱他的人啊!
可是他的喉咙哽得很厉害,极其的不甘心。
他看到祖父仍然看着他的焦急眼神,他知道祖父在等他说一句话,只要他承诺了,那么他就一定会遵守。他知道祖父在等他说,可是这句话要说出来,当真是十分的艰难。
他用了半天,都还是说不出来,只是缓缓地半跪了下来,沉默了许久。
而顾羡也知道,他这般已是很不容易了。他摸着顾思鹤的头发,静静地陪着他,只余下一声叹息。
这样的一声叹息,被淹没在了冬夜寒冷的风里,淹没在了无边的月色里。
再无踪迹。
第116章
赵瑾迎着夕阳的光线入了宫。
他走到了重华宫的附近, 突然想到了当年父亲刚死的时候。
他和哥哥那时候年纪都不大,父亲突然暴毙,算是孤儿寡母。那一年过年, 哥哥生病没有入宫,母亲要照顾哥哥,独他一个人入宫拜贺皇祖父,可是就在重华宫附近,他被齐王之子赵珙拦住, 赵珙要他从他的□□钻过去, 否则便不让他过。
伺候他的小厮很生气, 可是赵珙的内侍却拦住他们, 笑嘻嘻地说:“不过是两个王世子在玩笑罢了, 咱们做奴婢的都不许管!”
他那时候比赵珙小两岁, 习武却比这个小胖子习得好,他被逼急了, 忍不住打了赵珙两拳,赵珙生气极了, 放了他养的狗来咬他。他与那只恶犬搏斗, 可那时候他毕竟只有七岁,还有周围的内侍使绊子, 等到终于有人赶来阻止时, 他已是遍体鳞伤。那时候他趴在地上,抬头看着赵珙得意洋洋的嘴脸,他想……以后我要亲手杀了他!
他明明那么小, 就有了这样恶毒的念头!
皇祖父疼爱齐王和他的孩子, 最后不过是责骂了几句,给他赐了些伤药作罢。
但是就是那一次, 那时候还是太子的君上到了他府里来探望,问他是否想跟随自己左右。他看着平日高高在上的皇叔,却温柔地给他的伤口上药,他低声道:“皇叔,侄儿愿意,侄儿愿意永远跟随您左右!”
后来,他就一直跟在赵翊身边习武,他事无巨细、不怕麻烦地教导自己,而自己的确也进步足够的迅速,对皇叔也是愈发崇拜。就连皇叔秘密去西平府历练,他也跟着追了去,同他一起与党项人作战。而那时候皇祖父一直想要另立太子,所以对皇叔百般刁难。
皇叔面上不显,笑着隐忍,无论太上皇什么吩咐皆不反驳,带着他从西平府活着回来,暗地里渐渐地掌控禁军。后来在齐王的煽动下,太上皇意欲废太子,皇叔就在那天夜里提剑入宫,亲手杀了自己的庶出兄长齐王,逼皇祖父退居太康宫,以太子之身成功继承大统,临朝称帝。而他追随皇叔左右,也将赵珙杀死,报了当年之仇。
他遥看着紫宸殿前那无数延升的台阶,想起那夜看到皇叔登高时,提在手上的剑尖滴落鲜血的模样。
他心想,原来这便是天下至尊,原来这就是权术斗争。
而这段历史被掩藏,普通百姓只知当年皇长子突然暴毙,而太上皇身子不适,因此才退位让贤。却不知皇叔在谋夺这段皇位的过程中,有多么的忍辱负重,需要多么的果决和冷酷,才能坐在现在这个位置上。
不知为何,他最近总是做梦,也梦到自己登高紫宸殿的情景。
甚至梦到自己变得全然的冷酷,梦到自己对自己喜欢的那个女子毫不留情。他初只看到自己无比爱她,现在,他还看到自己无比恨她,为什么要恨呢?他也不知道,梦里的自己对那个人爱恨交织到了极点,甚至曾经差点将她掐在床上,强要了她。
而梦里的那张脸,明明蒙着厚厚的雾气,现在那雾一点点地淡了下来。他好似觉得这个人有些熟悉,却仍然看不清楚,想不起来是谁。他希望那雾气能淡一些,再淡一些,让他能看清那个人真正长什么模样。
赵瑾终于收回了思绪,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庆寿殿的门口。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庆寿殿内有暖光透出,他看到日常随侍君上的总都知李继竟立于庆寿殿门口,心里一动,上前问道:“李都知,可是皇叔……”
李继向他行了礼,笑道:“君上正在里面同贵太妃娘娘说话,他说了,您若是来了,不必通传就可进去了。”
君上竟然料到他今日要来!
赵瑾看了看自己手里提着的,母亲吩咐他给贵太妃带来的食盒,里面是一锅茱萸焖羊肉。
贵太妃娘娘喜食辛辣,偏生她身子不好不能吃,于是君上令尚食局不许与她做辛辣,贵太妃就避着君上偷偷吃。平日都是嘱托母亲或是他偷偷送来与她,没想今日,君上竟在此。
他便把食篮放在了庆寿殿的门口,笑道:“劳烦李都知替我看着一二了,那是我一会儿要提回去的。”
李继面对任何人都总是一副极和善的面容,笑眯眯道:“大人放心便是,奴婢给您好生看着!”
赵瑾进了庆寿殿的正堂之中。
庆寿殿一向是太后所住之处,君上感恩当年贵太妃的养育,因此特与贵太妃居住,布置得并不奢靡,而是十分的舒适宜人。就连伺候贵太妃的女官,也是她用惯了的老人。
此时殿中,贵太妃着寻常大袖衫,已有些白丝的发挽了圆髻。而赵翊也着寻常的绛纱袍,正在陪着贵太妃用膳,给她夹了一块清淡的鱼肉:“您这次回来,我听杜若说颇有些饮食不调,可要召宋院判来给您看看?”
贵太妃有些尴尬,呵呵地笑:“不必不必,我就是一时吃不下,你朝务要紧,不必担心我这把老身子骨!”
这时候,她眉眼间都透露出些许慌乱,眼角余光已经看到了赵瑾进来,更是慌了。但是看到赵瑾手里并没有拿提篮,才松了口气,笑道:“阿瑾,你来了!可曾吃晚膳了?”
赵瑾立刻跪下给二人行礼,喊了‘皇祖母、皇叔’。
赵翊捏着两只象牙筷子,回过头看着赵瑾,笑吟吟地道:“阿瑾,你放在外面的那食盒,里面的茱萸羊肉不拿进来一起吃吗?”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君上!赵瑾看着贵太妃哀求的眼神,心想皇祖母,没有办法了,他再帮着隐瞒就是欺君了。他立刻老实请罪道:“侄儿知错了,请皇叔责罚!”
赵翊看着贵太妃哀求的眼神,又看老实跪着的赵翊,招了招手:“行了,朕若责怪你早便说了,去将那羊肉提进来吧,给你皇祖母加个菜!”
赵瑾立刻起身去外面提菜。
贵太妃却笑道:“阿翊今日竟这般好说话,实在不像你!”
她虽只是赵翊的庶母,又是早入宫的老人,比赵翊大了快四十岁,可养恩已与生母无异。同赵翊说话时与母子并无不同。这天下间真心对赵翊好的人,还在世的已并不多,赵翊都是倍感珍惜的。
赵翊道:“您舟车劳顿,回来便开开胃吧,不过可是下不为例!”
贵太妃却叹了一声道:“我吃不下,一方面却是因不开胃。不过另一方面,也还与你的终身大事有关,这才是我愁之所在。”这件事,她已经劝过赵翊无数次了,不过并没有什么用。但是贵太妃仍然是锲而不舍。
她继续道:“阿翊,我这把老身子骨可撑不了多少年,我知道那些嫔妃你一个都未曾喜欢过。但你实在需要皇后,无一国之母,国本动摇。我听说这些时日,大臣们又上折子,要你从几个世家中选后了?若有贤良淑德,可母仪天下的,你便是不喜欢,倒也可以像其他妃嫔一样,娶来放在那里就是了。”
赵翊听了却叹道:“母亲,您还不了解我之思吗。那些嫔妃,我从未将她们当做我之人,只当做为您协管宫廷事宜。可是皇后却是不同的,那是我此生唯一的妻 。”他说到这里略微一顿,突然想到了昭宁看着自己的模样,她生着一双莹亮的猫瞳,是洒落着星光的。看周围时总是带着一些警惕,看向自己的时候,却是极其的信任。
和小时候的她并不一样,他在西平府救她的时候,她看不见东西,如同小猫般戒备自己许多天。不过后来与他熟了,也如同小猫跟着熟悉的主人,半步都不肯离开。
她这样的人,倘若她信任你,便是会十足的信任。但是若戒备起来,也会什么都不相信。
他顿了顿又道:“不过您放心吧,我会将皇后给您带回来的。”
“当真?”贵太妃一喜,凭借敏锐的直觉,贵太妃觉得,赵翊这般说来,定是已经有了人选!“你可是已经有人选了?是何家娘子?可要先报礼部考察品德性情?你的妻可绝不是小事,可要母亲替你参谋,宣那名女子入宫觐见?”
一国之母岂是小事,贵太妃惊喜之余,更是好奇起来。赵翊说来从小就是天之骄子,两岁起就被高祖当做太子培养,他生得又好,又聪明至极,文韬武略样样不缺。可是说他艰辛,也是真的艰辛。
贵太妃想起当年先太后神志不清,年少的他差点被发病的先太后掐死之事,又想起当年高祖逝世之后,太上皇便蠢蠢欲动想要废太子,他又是如何隐忍蛰伏,最后成功逼宫上位。她在旁看着,知道他一路走到今天,能够执掌国家,经历过多少的不易。
他其实一直都是孤独的,哪怕是她看着他长大,也并不能缓解他的这种孤独。他从未喜欢过那些她选的嫔妃,所以并不碰她们。贵太妃其实一直都怕,怕他会孤独终老,怕这个世上无人能在他身边支应他,何况他的病……
她不由问道:“阿翊,你的病……可还在吃那药?”
赵翊神色一默,他缓缓道:“按当年凌圣手的说法,我的病会发作越来越频繁,药也会越吃越多。上次还曾发作过一次,但是不知为何……近日再无发作。”
若非他觉察到身体好转,亦是不能做下这个决定去娶昭宁的。
贵太妃听着松了口气,他发病少了就好,否则她更为他多一重担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