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征说完之后,一时殿内议论不断。
枢密副使杜寻声有些激动道:“契丹这些年想吞并我大乾之心实在不死, 竟如此无赖栽赃于我们,以此为机妄图侵占我朝疆域!”他向赵翊拱手, “君上, 臣请求亲身上阵,与他们殊死一战!”
高贺也道:“如今我朝国库充盈, 将士训练有素, 他们既然又动了心思,我们如何会怕他们!只将出征北伐,这些鞑虏赶出我大乾疆域就是!”
同平章事严萧何最为老成, 他却有些迟疑道:“契丹从真定府撤走时, 有叛军襄助。它在春种时偷袭,可见无粮草供给之忧, 恐是叛军为其提供了粮草。足见两方已结盟,只契丹国之兵力便不可小觑,若是再加上叛军,恐怕此仗会格外艰难……”
当年幽云十六州被契丹占领时,中间有一块被当时的藩王占据,割据成自己势力,契丹称之为汉军,大乾称之为叛军。叛军战力不弱,不仅有契丹的良马供给,还能同大乾一样发展农业耕种,从前他们并不真的偏向哪一边,如今却似乎已经倒戈向契丹了。
难怪他们会在此时进攻!
司马文也有些忧虑道:“我朝一年前刚覆灭西夏,正是需休养生息之时,倘若再兴战事,不知是好是坏。何况当年高祖皇帝对契丹北征两次,皆未成功……”
王信接着道:“西夏已灭,西北方少了牵制。契丹更想趁我们未缓过来之际下手。只是这叛军如今倒戈契丹,恐怕的确棘手。”
有这几位大臣之言,一开始心情激愤的几位大臣也冷静下来,此事的确麻烦。一个契丹已不可小觑,更何况再加上了叛军!
可任群臣沸反盈天,赵翊却一直未应声。殿中煌煌的烛火映照着他线条轮廓清晰的侧脸,他看着舆图,谁也不知他在想什么。
终于严萧何问道:“君上如何看?”
赵翊眼眸幽深,因为这个时机,他已经等了许久了。
他缓缓地道:“在看一个极好的机会。”
他伸出手指,沿着契丹进攻的方向道:“契丹兵分两路全力进攻我朝疆域,纵然有叛军襄助,却出现了一个致命问题——他们会后背空虚。倘若此时,我们能兵分四路从后突袭,再假意示败引他们深入,却是能瓮中捉鳖。不仅如此……”若在此时能势如破竹一举进攻,定能夺回已失去多年的幽云十六州,那曾属于大乾的浩瀚疆域。
这是大乾人世世代代都想要达成的夙愿。
赵翊虽未说完,可群臣皆明白君上之意。君上竟想趁机深入,不仅是防卫疆域,更是利用此机进攻!甚至是收复已去百年的失地!
众人一时又激动起来,这何尝不是萦绕在他们心中的夙愿!
当年君上还是太子的时候便决定要西征西夏,朝野上下便大力反对,幸而当时高祖皇帝还在世,坚决支持君上的西征。后来君上果然势如破竹,捷报频传,再后来果然覆灭西夏,收复西北,一战成名。君上若能有此番谋略,定是有几分把握的。
只是,这契丹毕竟比西夏强悍许多,何况还有叛军相援,再者不知国库是否能支持。
大臣们仍然忧虑颇多,他们一时没说话,但赵翊也能看出他们的迟疑。
他问道:“你们知道为何朕要先收复西夏吗?”
枢密副使杜寻声毕竟是最懂军事的,想了想道:“从前高祖屡次北征失败,皆是因被西夏牵制的缘故,君上可是想摆脱西夏的钳制?”
赵翊颔首道:“从前我们北面有契丹,西面有西夏,两相牵制,便是腹背受敌。若想收复疆域,便只能趁他们两国交恶之时,先灭西夏。”
众人恍然,难怪当年君上不顾众臣反对,定要西征,原是从当时起就早有了谋划。
赵翊继续道:“叛军再强也不会强过西夏人,更何况,朕怀疑后面有朝中之人支应。赵瑾已经叛变,朕猜测他与叛军,与罗山会恐怕都有脱不了的干系。甚至叛军背后可能已是他主控了。”
刘嵩给他送来一把弩箭,是他从罗山会处缴获的,那是禁军刚研制出来的弩箭,同样的弩箭,急递中提到,在叛军之中也出现了。他去救昭宁之时,赵瑾身边那些训练有素的人不像是罗山会的,更像是极其精良的叛军,这便能解释为何契丹突然与叛军合作了。
赵瑾竟然叛变!众大臣一时吃惊,但此时已不是深究的时刻了。
赵翊暂不提此话,又说,“朕这几年来改革军事,改革税收水运,便是为了今日做准备。这半年来国库充盈,足以支持一场大战且不必取富于民,而保甲法、将兵法,朕于四年前准备西征西夏时便已开始改革,如今边疆能人强将辈出,能征得西夏,亦是这些骁勇善战的将士之功。而今契丹兵力六十万,叛军兵力十万南下,朕会率禁军五十万亲征,为的便是直捣黄龙,杀契丹于措手不及,夺回失地!”
听完君上之言,严萧何等人何以不明白,君上早已筹措多年,他曾做的一步步夺权和改革,并不是为了一己之私,而是为了在此时,在契丹攻来之际,有足够强势的国力和兵力,去战胜一个强悍的对手,甚至完成先辈遗愿!
虽然不知君上能不能真的做到,毕竟即便君上强横,可这件事大乾朝数百年的历史无人做到。但此时契丹已经攻来,他们再无退路。即使如此,还不如就此迎战,战个痛快淋漓!倘若当真失败,等他日下了九泉,面对列祖列宗也不会觉得羞愧,可昂首道一句尽力而为,死而无憾了!此时他们除了相信君上,也再无办法了。
没有人将这样的话说出来,可这话却藏在每个人心中。
严萧何拱手道:“君上有如此深谋远虑,臣等自愧弗如。一切如君上所言,出征北伐,臣等毫无异言!”
司马文更是想到自己曾如何阻止君上变法,再看今天之境遇,倘若不是君上变法,恐怕真是不知该如何应对。若真的国破离殇,他恐怕就真的会一死谢罪了!从前是他狭隘无知,今日才知君上为国为民,步步谋算,是他所不能及!他压制住心中的激动,也拱手道:“无论君上说什么,臣绝无异议。无论君上要吩咐臣做什么,臣都当拼死而为!”
赵翊看着这些大臣们,有些已是古稀之年,有些曾固执己见,宁死不屈。而如今面对大敌,大家都达成一致对外,大乾的臣子从不曾有过退缩,也绝不会在此时内乱!他心中何尝不是觉得宽慰,他道:“严萧何,朕御驾亲征,便将朝野托付与你,你携司马文和两位参知政事,料理国事,一切国策、战时供给皆由你四人决定,你们可领命?”
四人立刻十分郑重地拱手应喏。
赵翊再对剩下的枢密院、兵部的几位武官道:“即刻起,令全国所有厢军卫所整装,再调令三十万禁军集于真定、太原两地,另立刻集结禁军三衙十六卫,待天明之时,朕便会亲自领军,出征太原!”
几人也锵然领命。
很快众大臣皆领命退下,随即殿外点起层层灯火,蔓延向整个汴京,甚至蔓延向了全国。国之大事将至,整个大乾将苏醒应战。他们虽肩上沉重,可脚步却前所未有地坚定,因为他们即将朝着一桩宏愿而去,虽不知能不能成,可却必须抱着不顾一切的信仰去做,他们别无他选,今夜再无人能眠了!
待众大臣退下之后,赵翊仍然在烛火中坐了一会儿。
他提起笔,本想给冯远写一封密令,可他看着桌上扔放置的紫檀木盒,又想到了昭宁,想到两人之间那些矛盾、逼迫,隐瞒和伤害。说来的确是他的不是,她气他,不想理会他,都是理所当然的。
他明日就要亲征了,可昭宁还在生他的气。她气得也没错,他虽然没有亲手杀她的阿七,可的确是想杀他,且此人的确因他而死,昭宁既然这般重视此人,又怎会轻易原谅他。
恐怕她会气他很久很久吧,只是不知他与此人,在她心里谁更重了。
若是此人更重,她会一辈子不原谅他吗?
赵翊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竟然已经生生捏断了一只湘妃墨竹杆的笔,他将断成两节的笔放下,心想与她分开一段时日也好。既然她不愿意见自己,就让她好好静一静吧。
何况若是他在宫中,见昭宁成日对自己冷漠,还顾念阿七,恐怕也会控制不住,做出一些极端之事,如此也只会让她更厌恶自己罢了。
毕竟他本来,其实就是没有人喜欢的。
赵翊轻轻闭了闭眼睛。
此时吉安进来通传,说宋院首来了。
赵翊让他进来。
宋院首进来后,对他一拱手回禀道:“君上,臣已经仔细检查过了,娘娘的身体并无大碍,亦并未被人下毒,您尽可放心。”
赵翊紧绷的眉心终于微微放松,嗯了声道:“麻烦宋院首了,在朕离开的这段时日,也替朕好生照料昭宁吧。”
宋院首立刻应喏,却又迟疑片刻道:“只是君上,臣细查娘娘的身体,却发现了一个问题,不知当不当讲……”
赵翊眉头又微皱起:“什么问题,你说便是!”
宋院首却想了想,才道:“臣想问问,娘娘幼时,可能遭遇过什么外伤或是战事……”
殿内烛火摇晃,昏黄的光自屏风透出,宋院首的声音如夜中之水,令人凉透心扉。
一盏茶的功夫之后,赵翊沉默片刻,道:“我知道了,你先退下吧。”
宋院首拱手告退。
此时已接近拂晓,赵翊站起来走到垂拱殿外,从高处往下看,黎明前的雾霭笼罩着整个汴京城,整个大乾都酝酿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跳动。即将有一丝金光破开沉重的天洒向人间,洒向这个已经沉肃了许久的帝国。
他垂眸望着这人间。
磨炼多年,谋算多年。此役他必要全力以赴,完成祖父的夙愿,亦完成他心中夙愿。他胜券在握,也绝不会退缩。
同时昭宁这桩旧事,他也必须要替她解决了。
李继悄然走到了他身后,轻声道:“君上,一切都已准备妥当了,禁军十六卫五万人已于京郊整装待发,您可要去向娘娘告别说明?”
赵翊收回视线,顿了片刻后道:“不必了,走吧,去换戎装。”
赵翊大步向前,孤身向高处走去,天际吹来的风灌满了他的袖袍。
昭宁实在是太过劳累,见了宋院首之后,很快就沉入了睡眠之中。
不知是否这段时日惊悸忧思的缘故,她睡得并不安稳,到了后半夜又做起梦来。
她梦到还是一片漠漠的雪白原野,一望无际。而这片冰原之上,有雪山如千万的剑刃一般拔地而起,雪峰陡峭凛冽,狂风与暴雪肆虐,终年酷寒。
她又看到了赵翊,这次他并未行走于原野上,而是在雪山之中。他身着黑漆顺水山字铁甲,身侧众兵围绕,正对阵一群数百之众,皮毛银灰色,健壮无比的雪狼。此时赵翊身边有人说:“君上,您刚大败了契丹,铁打的身体也受不住,您先回去吧,属下等来寻就好了!”
但她只听到了赵翊略带嘶哑的声音道:“……你们并无完全的把握。”他们斩杀雪狼,鲜血将这灰暗的冰雪染红,明明雪狼前赴后继没有尽头,可他们仿佛在找什么的模样,一直在不停地前进。
天色昏暗起来,寒风再次刮来,雪狼终于杀得所剩无几了,许多将士也体力不支。赵翊让这些将士先返回,自己却仍然朝着凛冽的山峰而去。却并未发觉由于狂风肆虐,那雪山的雪层已经隐约有了裂痕,在风声中裂痕越来越大。
昭宁看得又是着急又是疑惑,梦中的君上究竟要去哪里,为什么还不返回,再不回去就危险了!
可她焦急也仍然没有办法,只能看到雪山震颤得越来越厉害,而这时候赵翊似乎终于找到了他需要的东西,也已经察觉了雪崩,他正欲退回。但是长久地跋山涉水和杀灭群狼,他也用尽了力气。此时他的面色却越来越难看,眼眸中也渐渐浮出红色,这样的他昭宁实在是太过熟悉,君上发病了!他在这漠漠的冰雪原野上发病了!
她看到他逐渐青白的脸,看到他痛苦地倒在雪野之中,扭曲的手指紧紧地抓住冰雪,手里好像还拿着什么东西不放。她急得不得了,想要冲进梦中帮他,可是她只是一缕天地间的清风,她帮不了他。她只能看到无数的冰雪宛若洪流般聚集,咆哮而下,势不可挡地将一切连同他也挟裹其中,向着山下奔涌而去。
他被雪崩淹没,她再也看不清他的脸。
画面再一闪,又是一片苍茫的冰原。他好像被一片凛冽的冰雪掩埋,好像因为病发,已经虚弱得不得了了。可手里还牢牢地抓着什么东西,指骨苍白。
这时候,她又看到有个身影骑着马从远处走来,他穿着玄色鹤敞,风雪将他的身影掩盖,到了近处他下了马来,昭宁终于看清了他的脸,俊美至极,眉眼秀致。
竟然是赵瑾的脸!
他面无表情地俯下身,只说了句:“陛下……您也有今天吗?着实令我感动啊。”
昭宁已经看不清赵翊的脸,只听到他嘶哑至极,仿佛快被寒风磨砺干净的声音:“……带回去。”他顿了顿说,“把东西……带回去。”
是什么东西?
昭宁不知道,她还想看到更多,想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赵瑾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君上究竟让他带什么回去。可是梦中的风雪越来越大,渐渐地她什么也看不到了。
随即她从梦中惊醒,在床榻上坐起来,额头密布细汗,喘息不止。
她已是第二次梦到这个场景,且这次比上次有了更多的细节。君上好似在一片冰原上,因为病发才被雪崩所累,他的身体看起来似乎比现在的他差了不少。
是前世的他吗,前世没有她在他身边为他抵御阳毒发作,他的身体自然只会更差,甚至可能连十年都未必能活到。
为什么她会屡次梦到这个场景,难道这真的是君上前世死时的情景吗?
她现在梦到,是不是在预示着什么,君上还有危险?甚至可能会再度病发?
纵然前几个月,她都帮赵翊挺过了阳毒发作。但是此前他所服用的药丸的毒性并未除去,若是意外之下再度发作而不得解,反倒有可能使得药丸的毒性汹汹而来,对他危险极大。可是若想要解药丸之毒,除了找到凌圣手外,再无他法。但是找寻凌圣手之事已经过去了这么久都没有下文,又能去何处寻他。
此时听到她醒来的动静,芳姑等人端着铜盆等进来了,见她仿若出神,芳姑便柔声道:“娘娘,君上离宫前,交代您要好好养身子,宋院首开的药已经熬好了,说是空腹喝最是养胃,您可要现在喝?”
昭宁听到芳姑的话,这才回过神来。
芳姑说离宫,君上已经离宫了?他怎会突然离宫!
她不由问道:“姑姑,君上去何处了,怎会此时离宫?”
芳姑自然解释道:“昨夜君上收到八百里急递,契丹进攻我朝边疆,现正朝着太原、真定府而去。君上连夜召三省六部的重臣开了密会,决定御驾亲征,因为事态紧急耽误不得,天还没亮就整装准备出发了。娘娘您这般劳累回来,君上便说不要扰了您休息,奴婢们就没有叫您起身。”
契丹进攻边疆,君上御驾亲征……
是大乾和契丹的战争爆发了!
昭宁心中一紧,前世这些事都发生在两年后,可之前真定府那件事发生时,她便有预感战争会提前爆发,现在看来果然如此!
她突然想起梦里,赵翊身边之人说的那句:“您刚大败了契丹……”
是了,就是此时!赵翊会在亲征之后发病身亡,虽然不知究竟是何缘故,但这当中有极大的危险,君上很可能会再遇到极其凶险的病发!
昭宁一时都顾不得还在与赵翊冷战。她现在就要去找他!
她立刻下了床榻穿鞋,并让芳姑赶紧拿一件外衣来。芳姑等被娘娘突然这般动作吓住,但猜到娘娘恐怕是想去给君上送行,劝她道:“娘娘,恐怕来不及了,军队应该已经上御道,快要出汴京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