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昭宁松了一口大气,忍不住握着白姑的手,只觉得自己从未这般高兴过:“白姑,母亲身子没事,我还要有弟弟妹妹了!”
她觉得往日云翳甚多,难得像今日这般晴朗起来。
白姑看着谢昭宁先是紧张,到现在的放松,额头都微出了细汗。她从袖中拿出手帕,慈爱地为谢昭宁擦拭额头,笑道:“是的,大娘子尽可放心了,咱们夫人没有事!”
且她心里还为姜氏感到高兴,她深知谢煊和姜氏的情谊已不如从前,举凡姻缘总是如此,在岁月的蹉跎,日常的打磨之下,谁又能一直浓情蜜意,情深似海?如此,那蒋氏可不就是趁虚而入了,她又资质甚高,与郎君年少相识,怎能不胜过了夫人去?她只盼着有了这个孩子,谢煊渐渐地把注意力又都用回到夫人身上,将那蒋氏尽快忘了是最好的。这多亏了大娘子,正好在如此关键的时候,设计将蒋氏禁足了,实在是大大地对夫人有利。
白姑想到这里更是眼神更是温柔,只觉得大娘子真不愧是夫人的女儿,亦是夫人的福星。
正是这时候,床上的姜氏传来一声低吟,渐渐睁开眼来。
谢昭宁见母亲醒了,立刻上前将姜氏从床上扶起,问姜氏觉得如何了。
姜氏只觉得头晕脑胀,见到女儿的面容,疑惑道:“昭昭,我们此前不是在正堂吗,怎么回来了?”又揉了揉肚子,“母亲现在觉得饿得很……是不是已经过了吃晚膳的时候了?”
谢昭宁却笑了起来,她对女子有孕的吃食并不熟悉,只能吩咐含霜:“快给母亲准备些清淡的汤食,还有她寻常喜欢的糕点,不可过分油腻了。”又对姜氏说,“眼下小厨房已经歇了火,明日再给母亲做些炖鸡炖鸽子的。”
含霜笑着应喏去吩咐。
姜氏定了定神,也明白自己大概是在正堂莫名昏过去了,那应该是生了大病,怎的她们一个个的脸上却带着笑容,尤其是谢昭宁和白姑,笑得嘴角都压不住了。
她反而心里沉了沉,心想人家常说,若得的是什么瞒也不瞒不住的大病,家中人为了免她担忧,才是满脸的笑容。她郑重地拉着谢昭宁的手说:“昭昭,母亲究竟得了什么病,你好生说说,母亲受得住!”
谢昭宁才知母亲是误会了,她也不隐瞒,握着姜氏的手告诉她:“母亲,您有身孕了!”
姜氏先是一愣,随即眼眸都亮了。她本以为自己生了病……没想到,竟是有孩子了!她心里欢喜得很,只是虽欢喜着,又握着谢昭宁的手,有些担心道:“这般一来,岂不是叫你又要管家,又要管药行……累着你该如何是好!”
听母亲这般说,谢昭宁笑了笑,她才不怕累呢。只要能将蒋姨娘等人算计下去,让母亲和弟弟妹妹平安,她做这些又算什么!
她对姜氏道:“母亲可千万不能多想,您现在要紧的,就是养好身子把孩子生下来。”
她以前在西平府的时候,是一个人孤零零地长大的,极想有自己同胞的兄弟姐妹。只是回来后,谢承义对她那般模样,她心里失望,也并未将之当成亲兄长对待。可是现在,她却要有自己亲生的弟弟妹妹了,是她能看着长大的弟弟妹妹!
她心里期待得很。
白姑也笑道:“夫人,您就不要操心这么多了。左不过还有奴婢帮衬大娘子呢。正如大娘子所说,您如今最要紧的啊,就是赶紧将身子养好,把腹中的孩子生下来,给大娘子添一个弟弟妹妹!”
姜氏又笑起来,脸在烛火下有着一层朦胧的温柔光辉。
见屋里的女使们已经热热闹闹地商议着,要何时做婴孩的小衣服、做摇摇床了,谢昭宁也被这般的热闹感染。她心里默默地想,母亲上次有孕已是十七年前,这次有孕得又这般辛苦,她必要好生守好母亲和这个未出世的弟弟妹妹。
她不知道他前世有没有来过,但是现在她知道了,她就绝不会让任何人来伤害他,她要保他和母亲都平安!
这时候含霜也将糕饼和汤饭端了进来,谢昭宁自告奋勇接过去,亲手喂母亲吃。
姜氏则抚摸着自己尚未显怀的肚子,也对这个即将出世的小生命有了憧憬,心想一定要给昭昭生下个弟弟妹妹,叫她在这世上有更多与她相亲的亲人。她笑着问谢昭宁:“昭昭,你是想要一个妹妹,还是想要一个弟弟呀?”
此时谢承义刚走到了母亲门外。方才他被父亲叫去一同给姜氏拿药,得知母亲有孕,他高兴得很,正想来看看母亲是否安好。
他刚走到门外,门口守着的女使立刻瞧着了他,屈身行礼,马上就要进去通传。谢承义却摆手道:“……不要扰了母亲休息!”
他跨过院子朝着母亲的主屋走去。
只见槅扇半掩着,暖黄的烛光从槅扇中透出来,主屋里语笑喧阗,每个人都是这样的高兴,不论是仆妇还是母亲,她们都在期待着新生命的到来。这样的暖和,像是明亮的光辉从屋子里洒出来。
可是他却处于黑暗之中。
谢承义想到这里,不由几步上前,似乎也想被这样的温暖浸染。走近了,就正好听到了母亲问昭宁想要弟弟还是妹妹的话。
不知怎的,谢承义顿住了脚步。
他从槅扇看进去,只见昭宁掇了一只圆凳,坐在母亲的床前,正在喂母亲吃饭。他只能看到她水滑一般墨发的半披在肩头,衬得她的肩背是那样的荏苒。可是她的姿态又是那样的闲适、从容。他的妹妹,寻常时宛如烈火,此时又宛如青莲一般优雅。
她听了母亲的问话,玉一般的指节将勺柄一捏,似乎只是略微一想,就笑道:“女儿想要一个妹妹!”
姜氏并非重男轻女,只要是她的孩子,她都是疼到心里去的。何况她也希望是女孩儿,她只是笑着问道:“昭昭为什么喜欢妹妹,若是兄弟,以后可以保护昭昭呀!”
谢承义站在静谧的夜晚里,只听谢昭宁停顿了片刻,笑了笑道:“可是母亲——哥哥就从来没有保护过我呀。”
她的声音是那样的平淡,仿佛根本毫不在意一般。但是这样的一句话,却让谢承义浑身一震,仿佛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一种说不出是什么的滋味弥漫了他的全身。让他涌起了羞愧,难过,自责等各种各样的情绪,让他面红耳赤,让他无言以对。
他拳头紧握,突然想冲进去,想对昭宁说什么。可是想到今天发生的事,他又没有了冲进去的勇气。
他神色复杂地看着昭宁的背影良久,终究,还是不敢进去。
他悄悄地退出了母亲的院子。
第51章
初夏的夜仍然凉爽, 谢承义离开了荣芙院,走到了池塘边,看到池塘上倒映着庑廊上一盏盏的灯, 宛如浮在水面上的红莲。
几只早蝉已经迫不及待地叫起来,不知从何处传来,亦或是从四面八方传来,穿透心肺。
谢承义正看着水面时,背后传来柔婉的声音:“哥哥怎的在此?”
谢承义听到这声音, 突然觉得蝉声令人有些说不出的烦躁。
他转过身, 果然看到谢宛宁站在不远处。
她的模样比平日还要惹人怜惜些, 未带发簪, 素净面容, 整个人只裹在一件单薄的斗篷之中, 可素白的手上,却提着一只乌木的三层食盒, 似乎有些沉。面上带着笑容说:“给哥哥做了几个小菜,可是去风宣堂却未寻着哥哥。想着哥哥应是去看母亲了, 才过来寻哥哥, 却不想哥哥在这里看水。”
若是寻常时候,看到谢宛宁对自己示好, 谢承义总是感动的。在知道宛宁并非自己亲妹妹之后, 他不仅没有疏远宛宁,反而对她更好了。他想得极简单,不能让宛宁因自己不是亲生而生分。
可是今日之事呢?若非因她来告状, 他怎会平白去拦昭宁, 冤枉了昭宁?说了那些伤害昭宁的话。
他还记得昭宁离开时,连个正眼都未曾给他。
谢宛宁知道了为何不去告诉母亲, 要来告诉他。难道她心里,根本就是想离间他们兄妹的,就如上次来给他送东西,她的女使突然莫名开始说昭宁的坏话,若非她示意,她的女使当真敢突然开口吗——
想到这些,他只是淡淡道:“今日你也辛苦了,实在不必做这些。还是先回去歇息吧。”
说着也不伸手去接,而是转身就走。
谢宛宁看到谢承义比平日冷淡了极多,心中微急,有些哽咽道:“哥哥莫不是错怪了我!可是哥哥听我说——我当时也只是听药行掌柜这般说,只想着告诉了哥哥,哥哥去将长姐拦下来,也免得惊动了长辈叫长姐受罚。妹妹只是一片好心,并不能料到后面之事,更没有挑拨之心啊!”
谢承义的背影只是顿了顿,纵是谢宛宁说得有些理,他现在也并不想听。
他头一次并不听完谢宛宁的话,仍然朝风宣堂的方向回去了。
谢宛宁看着谢承义归去的方向,气得有些手发抖。
这时候,她背后的孙姑,才从回廊的梁柱后显出身形来,轻轻地道:“二娘子实在是不必生气。刚出了这样的事,您本不该来找大郎君的。”
谢宛宁轻咬了咬唇道:“姑姑,您知道的,姨娘被夺了管家权关了禁闭,姜氏却突然有了身孕,我只是心里慌。若是哥哥不再疼爱我,我就只剩父亲了!何况这次姨娘禁足,父亲并未说姨娘何时能放出来,倘若——”
她没说下去,孙姑却明白她心中的恐惧。
——倘若姨娘会永远被禁足呢?
孙姑却缓缓一笑道:“二娘子,您瞧着姨娘被罚禁闭的时候,可慌乱吗?”
谢宛宁愣了一愣,自蒋姨娘回来,不知不觉,她竟全心地开始依赖姨娘,许多事都毛躁了起来。她想了想,方才在正堂之上,姨娘虽哭得厉害,但似乎……是并不慌乱的。
想到这里,她有些浮乱的心才安稳下来。
她轻轻地吐了口气道:“姑姑见谅,是我心急了。”
孙姑上前,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背:“娘子慌乱亦是情理中的事,所以奴婢才要告诉娘子,娘子不用慌乱,姨娘还有后手呢。眼下这一切都只是暂时的,姨娘不仅会出来,还会帮您将失去的一切都夺回来——您眼下只需回去好生睡一觉,等您睡醒了,许多事就会开始扭转了。”
谢宛宁此时才完全地镇定下来,姨娘告诉她的事情,是从没有错过的,她自然相信姨娘。
她道:“幸亏姑姑在我身边,您说得对,眼下只需回去好生睡一觉罢了!”
孙姑这才释然,服侍着谢宛宁往回走去。
这时候的谢家,大门下了钥,已然进入了夜晚的静谧之中。
将目光再放远一些,此时的汴京,却正是热闹的时候。
无论是繁华似锦的御街两侧,缚彩楼欢门的潘楼、樊楼,还是物目繁多的州桥夜市,甚至是金明池、相国寺,都是人来人往,热热闹闹。整座汴京城金翠耀目,香车宝马。聚天下之风流,集四海之奇珍,八荒争凑,万国咸通。正是汴京盛景,繁华热闹之极。
但若将目光凝聚于汴京城中的宫城之中,则又是另一番景象。
宣德楼列五门,巍峨壮丽。宫城之内雕梁画栋,琉璃覆顶,朱栏彩槛,一派皇家庄严气象。此时正是入夜,宫城四处屋檐下,已浮起千万盏的琉璃宫灯,将整座宫城衬得宛如天上的街市。可往来穿行的宫人,却都是训练有素,手轻脚轻,走在宫殿的庑廊之下,用长杆将琉璃宫灯一盏盏取下,又一盏盏点亮,举起宫灯再挂入檐下,与无数盏的宫灯遥相辉映,泛连成海。
壮丽广阔的福宁殿主殿中,宫人们也正在点灯。
往来的宫人穿梭,黑漆金砖的地板上倒映着烛火,层层叠叠的宝相纹潞绸帷幕,一身着大袖礼服,青色霞帔,戴白角团冠,面容妍丽端庄的女子,在众宫婢和内侍的垂拱下,走入福宁殿的正殿之中。
她看到不远处坐在案几前,一手支颐,一手上正摆弄若干零碎铜物件,着一身月白织暗银云纹罗长袍,墨发以玉冠,俊雅无匹,百无聊赖的青年,脸上露出缓缓的笑容,唤了一声:“阿鹤。”
顾思鹤略将头抬起,见女子缓步向他走来,收起在外人面前随意懒散的模样,坐直了喊了一声:“姑母!”
只是坐直了喊,却也没有行礼。
此人正是顾思鹤的亲姑姑,当今贵妃娘娘顾含真,封号为“贤”,深受太妃器重,亦是顾家能如此煊赫的真正保障。
按说此时已然夜深,顾思鹤作为外男不该留于深宫。但贤贵妃却是他亲姑姑,且这偌大的宫城内不过两个妃位,并无皇后。她还被太妃赐予协理后宫之职,位高权重,自是无人说半句。
顾含真看了侄儿今儿这身华贵异常,浑不似平日叫花子一般的打扮,笑道:“今儿怎的不穿你那些破烂道袍了?”又往他腰间一看,配的竟是玉坠香囊,且还是极精贵的羊脂玉,更是失笑,“罗盘也不戴了?”
顾思鹤一边装着手上的铜器,一边随意地回道:“突然觉得也没什么意思。”
顾含真却知道,他自离家出走被捉回去后,叫他父亲——便是她哥哥狠狠打了一顿,几乎是吊起来打,打得老太爷在旁边哭天抢地要救他,可定国公却只一句话:“你若再不着四六,这定国公府你便也别回了!”
想来是因了如此吧。
顾含真在顾思鹤对面坐下来,挥手叫身后的宫人去备几碟顾思鹤爱吃的点心,道:“你父亲、祖父都叫你学武,你偏生不肯,不怪他们生气。你若是像你庶出的长兄那般,勤奋肯学,练得一手好刀法,你父亲又怎会教训你。你若再不学,只怕家里世袭的侍卫步军都指挥使一职,就要叫你长兄去当了!”
蠢材不会叫人不甘,偏生是这种,满身都是天分,学什么都轻易能成之人。却不肯珍惜自己的天分,最是叫人生气。
顾思鹤听了更是不在意道:“长兄勤学苦练,还苦读兵书,比我用功得多,便让长兄去当吧!”
顾含真笑着摇头,侍卫步军都指挥使一职,虽不如禁军三衙中的另外两个,但也是位高权重的武官。若非当年父亲舍命救下太上皇,还没有这样的封赏,偏顾思鹤说不要就不要了,可他已经是定国公世子爷,尊贵无比的身份,自然不在意这样的锦上添花。
宫婢端了天青色的汝窑御贡茶盏上来,顾含真抿了口茶,才听顾思鹤终于顿了顿,淡淡开口道:“我惹了一个人生气……”
顾含真轻轻挑眉,他说他惹了一个人生气?
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他才惹了一个人生气吗,他不是天天都在惹人生气吗。难道这个生他气的人,他很在意?顾含真轻轻放下茶盏,手指抚过自己手上金嵌东珠双螭纹的手镯,看着自己的侄儿,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顾思鹤想了想才继续说:“分明也没有很惹她生气,只不过是利用了她,又未曾危及她的性命。她究竟在生气什么?我送了她……财宝,她亦不肯接受。”
顾思鹤差点说出了簪子,但顿了顿还是咽了回去。
他家家世太高,家中对接触他的女子都格外慎重,他并不想让谢昭宁经受这种审视。她是那样的聪明,又那样独特,就好像辽阔的戈壁上生长的沙漠玫瑰,总是独自摇曳,猎猎不屈于风。
顾含真微微挑眉,她未曾见过侄儿竟会因别人的情绪而烦忧,他向来何曾在意过别人的看法?
顾含真笑道:“阿鹤,嫂嫂三十未育,阖府都以为嫂嫂是不能生的。虽你父亲反对,但为着宗族繁衍,嫂嫂还是逼着你父亲收了房妾室,生下了你兄长,记养到你母亲名下。可没想到,却在三十这年有了你,你一生下来,你父亲立刻便给你请封了世子,家里人人都将你宠到了天上,姑母我有时也是恨铁不成钢,可看着你玉雪可爱的模样,姑母也只能宠着你。”
贤贵妃虽只比顾思鹤大十岁,算是看着他长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