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谢昭宁先前走一步,“你说了,昨日你是诬陷了我!”
她的表情深深伤痛,兼之泪光闪烁。姜氏一看就愣住了。
林氏和姜氏都没料到闹出这样的事,林氏脸色也极不好看起来,闹成这样,谢明珊干出这等事,叫她还有什么脸面对槐安谢家!她是知道白鹭重伤一事,也知道谢明珊指认谢昭宁的。只是昨日她觉得是谢煊的家事,不好旁观,所以避开没去。
“你是污蔑了宛宁的?”林氏怒斥,“你!你可知道这是多大的事,你怎能如此胡来!”
“我……我……”谢明珊见无从抵赖,也不知该说什么了。只能喃喃道,“我没有真的想污蔑她,我也是推论,不是她又能是谁……”
谢昭宁朝着姜氏的方向,哀哀地哭了起来,“母亲,我昨日说我是冤枉的,你们却不信。我真的没有伤白鹭,我真的没有!你们……你们却说我做了!还说要将我送到静心庵去……”
她哭得软在地上,白生生的小脸上全是泪,实在是委屈极了。哭时脸颊边有涡,更显得娇态可怜,她以前她或许顽劣,昨日却是的确被人污蔑了!姜氏看得心里仿佛被揉了一下,连忙道:“你……你别哭了!是我们不好!”
姜氏未曾与谢昭宁亲近过,伸手想扶她起来,但却被谢昭宁推开了。她有些忐忑,叫青坞:“快扶你家你娘子起来!”
此时丫头已经将纱幕撩开,谢宛宁脸上也生了几粒红疹,为了克制自己不去抓挠伤口,她浑身紧绷得发抖。看着姜氏安慰谢昭宁,眼神微微一沉。只是谁也没有看到。
林氏则对姜氏道:“千般万般,都是谢明珊的不好,是她信口胡说才害了昭宁。弟妹,是我对不住你。我定会对她严加管教!再叫人送了茶参补品来,让昭宁、宛宁好生养养。”
听到严加管教,谢明珊已经吓得失了神,但拉林氏的衣袖,林氏也不理会她。今日谢明珊已经是丢尽了她的脸了!
正是此时,外头传来女使请安的声音,父亲谢煊下了衙门回来了。
他进屋时还穿着朱红色的从省服,已经听到了屋内的动静,皱眉问道:“怎么了?”
看到谢昭宁还跪坐在地上哭,已经先入为主地认为谢昭宁闯祸了,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倒也没立刻去发作她。
谢昭宁也感觉到了父亲的视线,心中只是冷笑。
父亲是家里最不信任她的人,当年闹出她推谢宛宁下阁楼之事后,谢煊便话都不想再对她说了。后来哪怕她得了权势了,或是被剥了满身尊荣要下台狱了,他都不再与自己联系。
姜氏则走上前一步,把刚才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明珊已经说了,昨日当真是污蔑了昭宁,今日又……唉!宛宁痒得厉害,你看这事是否要彻查一番,看看究竟是谁所为,否则这家中总没个消停!”
谢煊却抿了抿唇,查什么查,这屋中就这么几个人,查到谁头上去又能好了,昨儿个刚处理了白鹭的事,今天又来了。府中争端不断,要是传了出去,影响的是谢家两家的关系。
他先向林氏走过去,作了个揖:“二嫂,家中这般出事,实在是对不住了!”
林氏却道:“哪里,是谢明珊的错,无论什么缘由,她已承认是她污蔑了昭宁,药瓶的事她也说不清楚……是我教女无妨,倒害了两位侄女!”
谢煊已经听姜氏说了,但看了眼谢昭宁的手被烫伤,谢宛宁又哭得哀哀的,他心里也有些责备谢明珊。但身为叔父,这话他也不好说:“小孩子家家的,不过打闹而已,昭宁和宛宁也不会怪罪了妹妹,还请二嫂不要过重责罚她。一笔写不出两个谢字,这倒不影响咱们家的和睦就是了。”
说着谢煊转身,对在场之人说:“今日谁也不许对外提起此事,二娘子只是意外发疹子,与任何人都无关。谁若是对外提起叫我知道了,便赶出府去也是该的!”
在场女使婆子并不多,皆立刻应喏。
听谢煊不怪罪,还要保全谢明珊的名声,林氏也松了口气。
“我先带她下去收拾了,下午的扫墓她便不去了。”林氏说着。
谢明珊仍然在哭,“我没有!娘,我真的没有,你们为什么就是不相信我……我是被陷害的!我没有泼谢昭宁,没有给宛宁下药啊!”
她这般说着,但是谁也会信她的呢,就这般被带下去了。
此刻谢昭宁已经被从地上扶了起来,而女使终于将熬好的药端了上来,给谢宛宁喝下。谢宛宁喝了药才终于不再痒得恨不得挠破皮肤,她忍得浑身是汗,可方才也还是没忍住,挠破了手臂内侧的一点肌肤,只怕会留下疤痕。
谢煊先是走到谢宛宁身前看了她的情形,见了模样甚是心疼,安慰道:“喝了药好生睡一觉,下午的扫墓你便也不去了罢。”
谢宛宁含泪应好,又说:“父亲,我相信不是明珊妹妹所为,她与女儿向来交好,不可能害女儿。您不要怪她……女儿、女儿的伤势并不严重。”
谢煊听了更是欣慰,这个在他跟前长大的女儿心性良善,大方得体。
“父亲都知道,你好生歇息。父亲定会找了最好的药来,必不会让你留疤的。”谢煊柔声安慰她,叫丫头放下了帘子。
谢昭宁听到这里,嘴角微勾,这便是谢宛宁,能利用任何情势为自己获得好处,如此大度善良,又楚楚可怜,父亲怕是对她越发怜惜了。
此时她惊讶的声音却响起:“三妹妹,你这衣袖上,怎的有白色的粉痕,可是方才芙蓉花糕上沾染上的?”
谢煊和姜氏听了她的话,顿时看了过来。只见谢芷宁站在原处,身上穿的那件窄袖罗衣的衣袖上,竟有一抹淡淡的白痕!
谢煊和姜氏走了过来,谢芷宁脸色发白。姜氏则立刻捏起她的衣袖看,皱眉道:“这不就是方才瓷瓶中的药粉吗?”她将方才的瓷瓶打开,倒出些许粉末对比,果然是一样的。
姜氏对庶女却是决不会客气的,立刻沉下脸道:“谢芷宁,这是怎么回事,你好生说清楚?可是你给宛宁下了药,叫她发了疹子的?”
谢芷宁看了谢昭宁一眼。只见谢昭宁还一副甚是惊讶无辜的样子,她心中猛地一沉,随即立刻跪下道:“回禀父亲、母亲,女儿……女儿一向乖顺,从不与姐妹相争,怎会去害宛宁姐姐呢!女儿没有做过!”
谢芷宁因是庶出,人也不出众,并不受重视。但是她一向是乖巧和顺,从不惹事的。这谢煊也是知道的。
可是这药粉痕迹又是怎么回事呢。
姜氏却拍了拍桌子道:“你平日乖顺,难不成今日就不会做了吗?快老实说清楚,是不是你?”
“我想着,”谢昭宁听到自己的声音,柔软又温和地说,“芷宁妹妹一向与我交好,会不会,是因为我受委屈,才想去害宛宁妹妹的。可是芷宁妹妹你糊涂啊,你何必因我,去害了她呢……”
说着谢昭宁眼眶都红了,用帕子拭泪。
姜氏又道:“她若是因为你做坏事,也是她的不是!”
谢芷宁向来温言陷害谢昭宁,却没想还有今日被她倒打一耙,看着她哭,再看姜氏的冷视,谢煊的怀疑,谢芷宁也有些心慌意乱。此时谢煊直看着她,沉声问:“芷宁,你说清楚,究竟有没有。”
谢芷宁也哭了出来:“父亲,我没有,没有做过啊!”
此时躺在床上,已经疼得有气无力的谢宛宁缓缓道:“父亲母亲,我看芷宁妹妹,也并不像那样的人,会不会……是明珊妹妹,为了摆脱嫌疑,才做了这般手脚……”
谢昭宁垂首时嘴角微勾,的确不愧能一步步踩着她爬到高位,谢宛宁反应实在是极快。
谢芷宁其实方才只是心慌不知如何是好,听谢宛宁的话,立刻道:“父亲,的确如此,方才明珊堂妹,去倒茶的时候,曾经拂过我的衣袖,我……我当时并未多看!”
姜氏又道:“死无对证,我们怎知你说的是真是假!”
谢芷宁看向谢煊道:“父亲,我当真并未做过。何况方才,我从未近过宛宁姐姐的身,都是离得远远的,如何能是我呢!”
谢煊想了想,叫了近身伺候的女使紫鹃进来问,得知谢芷宁方才众人都在的时候,她的确离得远,后来她又跟着一起去了花房,才觉得应当不是她。
但是想了想,他还是道:“既是如此,应也不是你所为,但你毕竟不能完全说清。我还是罚你禁足三日,你可认罚?”
谢芷宁连忙伏跪道:“女儿认罚!”
姜氏却看着谢芷宁眼神不善,她就怀疑谢芷宁在其中搞事,可的确她没接触过谢宛宁,又不能定她的罪。但心里对她已极是不喜了。
谢芷宁便这般先被姑子带下去了,走前看了谢昭宁一眼。
谢昭宁却依旧是那副极无辜的样子。
谢煊才走到谢昭宁面前,也看了看她的手,但已经叫女使临时包扎起来了,什么也看不到,他也问:“伤得可重?”
谢昭宁垂眸道:“父亲放心,伤得并不算重。”
谢煊才又问:“今日究竟是怎么回事?”
“父亲明鉴,女儿的确是被冤枉的。”谢昭宁仍然是这句话,她绝不想平白背着这样害人的名声。“也不知是哪里惹了明珊妹妹,不过我总想着父亲说,姊妹之间和睦最为要紧,所以也没有同明珊妹妹计较,只希望日后还能同明珊妹妹姐妹情深。”
谢煊看着她许久,缓了口气道:“既是如此,你也是受委屈了,一会儿父亲叫人送些上好的烫伤膏药去你那里,你好生用着。不过明珊毕竟是你堂妹,还小了你一岁,不懂事也是有的,日后看到明珊,也不必再与她计较,那金刚经就不用抄了。你今日亦是受了伤,回去歇息吧。”
姜氏动了动嘴唇道:“既之前是冤枉了你,也是我们的不是,一会儿我亦送些东西与你,你也好生用着。”
谢嘉宁才笑了。她再度做出恭敬模样:“多谢父亲、母亲。女儿手还有伤,不能伺候父亲母亲进膳,便先回去了。”
谢昭宁带着青坞出了门。
青坞见终于出来了,才捧着她的手,心疼地问道:“娘子,您的手伤可要紧?”
谢昭宁摇摇头,不是滚开的水,她并不觉得有多疼。
她想到方才母亲提了彻查一事,但是父亲却不同意,怕的是伤了两家的和气。父亲对家中之事一贯如此,总是怕伤了颜面,伤了和气,许多事捂着不说,进而越来越大。
不过恐怕即便调查起来,最多查到谢芷宁的蛛丝马迹,查到谢宛宁却很难,她一向是明哲保身,深藏不露的。谢昭宁有时候也在想,分明她才是在谢家被千娇万宠养大的嫡出娘子,为何会养出这样百密无疏、极善演戏的个性。
但是这般,终于痛快地打了这三人一次,也在母亲面前洗清了自己重伤白鹭一事,前世这般万劫不复的开端终于没落在她身上,她心里也舒畅极了。仿佛前世种种愤懑不甘,也终于能出一口气了。但只是一口,接下来的路还极长。
谢昭宁抬起头,只见外面早已是天光大亮,明亮的晨曦披在屋脊上,远处有一些起伏的屋脊,那是汴京著名的和乐楼、遇仙楼、长庆楼的屋脊,也只有汴京,才有这样高的琼楼玉宇。从前她在西平府,未曾见过汴京繁华,后来回了汴京,又关在这四四角角的宅院里,也没得见到汴京繁华。
再后来,汴京于战火中毁于一旦,于是她总想,这是何等的遗憾。这样的盛景,一辈子也没有真切的见过。
谢昭宁想起以前还被关在郡王府的荒院时,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眼睛也看不见了,时常拉着哑巴的手说:阿七,你知道吗,我从没有看到过汴京那些热闹的地方,我听人家说,汴京的御街有十多里长,百丈宽,周围都是街肆,热闹极了。还有金明池,演水戏的时候,就连皇帝也是要去的,还有琼林苑御宴,种满了奇花异草。我以前眼睛好的时候,想去却不能去看。现在即便能去,我的眼睛也看不见啦。
她不知道哑巴叫什么,她问过他的名字,他只是拿起她的手,在她的掌心写了一个七字,她便一直唤他阿七。
知道他并不能说话,她也不希望他回答,又继续笑着说:阿七要是也看过,阿七要是可以说话,就能和我讲一讲有多好看啦。
阿七握了握她的手,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是等半月之后,他却将她领到一片沙地上,叫她摸沙盘上用木雕新做的那些起伏的建筑,她摸到一个地方,他便在她的掌心写‘金明池’,她便知道这里就是金明池,她又摸到了有许多楼宇的地方,他又在她的掌心写‘大相国寺’,她便又知道这是大相国寺。他用这样的方法,带着看不见的她游览在那个沙盘上小小的‘汴京’上,他们是两个残缺的旅人,但是在这个小小的沙盘上,他们好像都能说能看了,什么桎梏也没了,他们好像提着琉璃灯,手牵着手,穿梭在汴京热闹繁华的街肆上,忘却了一切的烦扰,那么轻盈,那么美好。
那种强烈的情绪充盈着她的心,谢昭宁热泪盈眶,哭得不成样子。
谢昭宁收回思绪,眼眶红了,嘴角却扯出一丝笑容。
他现在在何处呢?可此时她有太多的事要去做,并不能去寻他。
第11章
桌的早膳都已经冷了下来。
谢煊和姜氏坐在四方雕卷云纹的黄花梨桌前,面对着冷了的珍馐,只觉得一点胃口也无,也并不想叫女使进来,把粥菜端去热。
姜氏打开一口白瓷的碗盏,从里面舀出一碗七宝素粥来,递到谢煊面前:“多少吃一些吧,你今儿还有清明祭祀呢。”
谢煊接了过去,才开口道:“家中并不太平,母亲病重不能理事,蒋氏又在钱塘处理铺子的事,可这几日,出了多少的乱子?今日宛宁和昭宁又都受了害,凡事难道你就没有察觉?”
姜氏闻言心里很是不舒服。
蒋氏原也是官宦人家出身,只是家道中落聘到谢家做女使,是在刚丢了谢昭宁,她正六神无主的时候抬起来的。蒋氏生得柔美温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聪明且持重,与她性子全然不同,也很得谢煊器重。前些日子钱塘的铺子有事,蒋姨娘便去了,不知何时能回来。
虽然蒋氏温柔敦厚,对她向来恭恭敬敬。但没有哪个主母,在听到夫君隐隐夸妾室的时候会舒服。谢煊的意思,难道不就是说,蒋氏在的时候,家里也没有这么多乱的事吗?
她冷哼道:“家里几个女孩儿不和,已经是摆在明面上的事,只是不知道背后是谁捣鬼。以前觉得是昭宁的问题,可今日又知道,这事是谢明珊污蔑了她。那白鹭之伤究竟是谁人所为?我想索性翻过来查的一干二净,你偏不许。若是白鹭之事就彻查,能闹出今日姐妹阋墙,又无意伤了宛宁的事吗?”
听了姜氏的话,谢煊顿时无言。
掩盖已经发生的事,自然是有好有坏,他想的是以大局为重。无论家里出了什么糟心之事,面上不说,旁人也说不了什么。但若不查清楚,任由家里乱下去,恐怕也不是个办法。
但和东秀巷子那边,还是要顾及脸面。他们榆林谢家,虽也是富贵,但在这遍地权贵的汴京,又算得了什么。可是伯父家却不同,伯父如今是审官院的同知院,这可是极有权力的实缺。
何况两个堂亲个个出色,大堂兄虽早逝。但二堂兄是谏议大夫,在朝中说得上话,三堂弟是第三甲的进士,做了司天监丞,也是极好的官身。
他虽也是第二甲进士出身,可父亲、兄长都在外为官,他只带着一家人孤身于汴京,唯与伯父家紧紧相连才是。
谢煊道:“罢了,是我说话没注意,你别往心里去。只是这次事关明珊,的确不好去查。以后若再有这样的事,再依你的彻查也不迟。”
姜氏这才好了,但包子也吃不下去了。
谢煊却道:“不过今日之事,说是明珊给宛宁下药,我是怎么也不信的……”
虽然他不想和东秀巷子那边有龃龉,但既然已经认定了谢明珊,他自然不想再牵扯到自己女儿身上去,所以当场也没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