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哼。”柳安予心不在焉地摆弄着一朵粉牡丹的花瓣,“带你出来的借口罢了。”
“为什么?”李璟不解,诧异地拉住她。
柳安予被拉得一顿,看着李璟的眸子,蹙起眉头。
“为什么?”柳安予轻笑着重复了一遍,看向他,“你还想怎样?怎么,要跟他拼命吗?”
且不说力量上的悬殊,天子在上,李璟还未近身,便会被身旁的侍卫挟制,再吵再闹,不过也是如丑角一般可笑。
“你为你额娘心痛,如何断言他不为你额娘心痛?”柳安予垂眸看向娇嫩的牡丹花,语速缓缓。
“他冷心冷情,哪里会为人心痛!”李璟下意识反驳。
“帝王家,无情家,他可以怒、可以威,但绝不能惧、不能有泪。你是孩童,自然可以为爱者泣,为不公鸣不平,可没人会把你的话当回事儿。”眼前的女孩一字一句,明明年纪比他小那么多,身形清癯,一阵风就能刮走似的。
可偏偏,成熟理智得不成样子。
柳安予思考了一下,还是告诉了他。
“你的手串,是你额娘和皇上的定情信物,是他还是太子时,跪求的姻缘串子。”
春风穿廊过,打在李璟脸上,像狠狠扇了他一巴掌。心底的恨意逐渐变得迷茫,李璟看看掌心,沉默不语。
他不懂,他真的不懂。
“动心容易痴心难,留情容易守情难。”柳安予轻蔑地勾了勾唇角,声音飘渺,“何必呢。”
何必纠结于此?何必郁结于心?
“他是帝王,他是你的父皇,你身上流着和他一样的血,五官含着同他一样的神韵。他不忍苛责你,透过你也在怜惜旧人。他甚至不能露出悲恸,因为帝王不被准许。”她敛神,“喜怒形于色,是会害了旁人的。”
李璟静静听着,他惊讶于柳安予的通透,又不肯放下面子,只能握着珠子发呆。
她长叹了一口气,“唉,我今日本不该这么话多,只是,看你可怜。”她眸光流转,十几岁的孩童心善,总想着帮一帮旁人,柳安予也不例外。
她将话掰开了揉碎了摊在李璟面前,用仅仅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轻声细语地说道:“你是皇子,退一万步讲,就我方才的那些话,你挥挥手便能将我凌迟千万次,是什么身份,便应以什么身份所处......”
心脏骤然一疼,李璟摇头连忙反驳,“不!我不会那样待你!”他的声音又骤然小下去,细弱蚊蝇一般扭捏,脸颊火辣辣的红,“你虽是数落我,但我也知你是为我好。”
柳安予一顿,笑了笑,“我知道你不会。”
她解开自己的小辫上的红绳,耐心地将李璟手中散落的珠子穿好,结尾处打了一个精致又牢固的结,紫金砂的珠子穿在最中央,比先前的式样好看许多。
她将新的手串戴在李璟的手腕上,耐心地说道:“这次,要保护好它。”
李璟低头认真地看,目光却忍不住往柳安予脸上瞟,她鬓边毛茸茸的碎发被风吹得乱扫,牡丹花的香气萦绕在鼻尖,他听见他的心脏怦怦直跳。
“好了,别纠结了!”柳安予弯唇笑了笑,眸子月牙一样好看,春日暖阳透过树的间隙洒下金黄色的光影,他的目光他的心,都被这个灿烂的笑填满。
所到之处,山花烂漫。
轻柔的指尖触碰他的脸,“下次再见,不要让自己沦落得这么狼狈。”
不等李璟答话,柳安予骤然转身,发丝飞舞拂过他的脸颊,只听她声调一提,“就这朵罢,这朵好看。”柳安予伸手将碎发拢到耳后,指着最角落一朵姚黄牡丹朗声说。
宫女取花之际,她偏过头看他一眼,琥珀般的眸子被阳光照射得近透,无悲无喜,深邃而淡漠。
李璟痴痴眨了眨眼,心跳乱了节奏,手不自觉抚上胸口。
知春亭的纱幔起舞,温热的茶冒着几缕水雾,李璟的意识回笼,不真切地看向眼前蹙眉的人。
“怎么总感觉,你怕我?”
“不是怕。”他抿唇捏紧茶杯,低垂的眸子如春池开化,“是我自卑,恐逾矩,惹你生气。”
“自卑?”柳安予蹙着眉,实在没听懂他的意思。
“狸奴呢?怎么没见着。”李璟怕自己会唐突失态,连忙撇瞥开眼神转了话头。
柳安予无心追问,摇摇头道:“青荷抱着玩儿呢。”她说得口干,端起茶杯啜饮润喉,又道,“昨个带亭子里闹,踩了好几株花,给青荷心疼坏了,今个说什么也不肯放它出来。”
“可起名儿了?”李璟暗暗期待着。
“起了。”柳安予手一顿,下意识含糊其辞,“叫玉玉。”
“予予?”李璟以为是这两字,他没听到关于自己的词,本有些失落。
“倒也好听。”
“你看的是什么?《贞宁通史》?女官也要考这个吗?”李璟一连串的问题炮仗一样砸过来。
柳安予早已见怪不怪,像十一岁那年一般耐心解释。
“考倒是不考。”柳安予似在思考,“只是在想一件事。”她执起笔悬臂顿了顿,在纸上写了个名字。
“还记得他吗?”
第13章 13 秫香馆
“国师,韩守谦。”
那个给柳安予题了十六字的人。
“怎么想起他了?”李璟蹙眉。
他不喜欢韩守谦,很大程度上是因为韩守谦给柳安予题的那后半句。
【命途多舛,煞气缠身。】
这八个字太重,重到仅仅思及,李璟便已为柳安予心痛。
柳安予倒无所谓,她声音淡淡,“永昌十六年以前,钦天监以他马首是瞻,说句大逆不道的,他一句,同圣言。只是这两年皇帝......”柳安予一顿,“他对皇权愈发看重,便对这些干预极强的势力愈发警惕。”
皇帝勤政十八年,从前年幼,依靠左相、方信掌握翰林院,亲学子,大兴科举。随着一批批的学子入朝为官,逐步制衡外戚。
他将韩守谦捧在高位,不是因为他多信任韩守谦,而是因为他需要一个有话语权的人,代替幼时的他服众。
可如今,他已不再需要借别人的口。
韩守谦便同左相一派一样,成了他的弃子。
“永昌十六年时,韩守谦以窥天机伤根本为由半隐,然国师之位,不得改迁他官,非特旨不得升调、致仕。他便留下三次,可窥天机的机会,此外,再不插手钦天监事宜。”柳安予低头翻开书,找到干叶夹着的地方,指给李璟看。
“这里写,贞宁六年,钦天监监正韩守谦承父业,迁国师,年十七。”
“这一年,他窥得人生中的第一丝天机:紫微垣之主,帝王之星,其光耀世,国运昌隆。”
“同年旱地降甘霖;先帝在位三十年,国无战乱。韩守谦便在百姓心中有着无可撼动的地位,即便如今——他半隐。”
柳安予虚虚咬了咬笔杆,抬起眼,“在皇帝还未明面与韩守谦撕破脸之前,他这三次窥天机,是多少暗狼死盯的肥肉。”
李璟隐隐感觉到柳安予要干什么。
他还未开口,只听柳安予先他一步。
“我要为先生,求一个生机。”
李璟反应激烈,“左相一派,如今朝中人唯恐避之不及,你偏要去触这霉头!”
“修常!你知道我。”柳安予捏紧书页,眸如深渊静潭晦暗,寸步不让。
李璟一下子哑住了,他下颌紧绷,眸中情绪挣扎,对上柳安予时雪淞化春风,卸力一般一下子塌下背去,撇开眸子。
他艰涩地开口,“你说,要我做什么。”
柳安予眸中染上一抹喜色,她抿唇缓言,“我知道,钦天监监生韩昭,是你的人。”
李璟沉眸,眸中闪过一丝复杂。
*
亥时一刻,秫香馆。
韶粉纱幔层叠,淡淡的竹叶熏香萦绕在鼻尖,馆内宾客满座,皆覆面盖得严严实实。
两排乐妓抱琵琶,音调轻快婉转,宛如鸟啼。馆中央垒了一方莲花台,莲心置一圆鼓,金银掐丝雕敦煌纹样,鼓面柔韧,点足清脆。
随着一声钟响,嘈杂的宾客顿时安静下来,花瓣纷纷扬扬从二楼扶手处洒下,舞姬鱼贯而入,簇拥着一位美人款款站上莲花鼓。
一身粉霞锦绶藕丝缎裙,柳腰盈盈一握,一阵风起,墨发随风飞舞伴着吹动着赤红丝带,宛若仙女。
鼓声起,她足尖微点,红唇微勾,媚眼如丝,勾得台下宾客目不寸移。
飞舞若惊鸿,翩跹若游龙。
这便是大名鼎鼎的芙蓉姑娘。
芙蓉姑娘一曲莲鼓舞,一月只跳两次,偏这秫香馆不卖舞票不卖茶,只卖那销魂神仙醉,谁买得最多,谁便有资格同芙蓉姑娘,春宵一刻......吊足了宾客胃口。
一曲作罢,芙蓉抬手微微侧头,露出柔软白皙的脖颈,眼波流转,欠身行礼。
她不说话,身旁的老板娘已经笑的合不拢嘴,捏着帕子站在莲花台边朗声道:“哎呦,感谢诸位大爷捧场,就评说评说,今个我家芙蓉这一舞,如何啊?”
宾客席立即爆出叫好声,掌声如雷贯耳,老板娘笑着抬高声调,“就光嘴上说啊!”
话音未落,只见大把大把的银票扔上莲花台,芙蓉脚边的金银珠玉更是琳琅满目。
芙蓉唇角弧度渐深,娇弱又行一礼,“芙蓉,谢大爷。”
她语调小猫似的,直喊得人心痒痒,底下顿时骚动起来。好在莲花台有一定高度,再加上来的都是京城有头有脸些的人物,再喜欢,也不会失了分寸丢了面子。
芙蓉便笑盈盈地站在那听着。
熏香的味道渐渐加重,宾客们开始口干舌燥起来,老板娘挥挥手,一众面容娇俏的侍婢端来一坛坛酒,为宾客们斟好。坛子一开,酒香浓郁直扑鼻,比那竹叶香还沁人心脾。
“这便是我们秫香馆新推出的神仙卧,一口下去,醉生梦死,陷卧温柔乡。这第一坛,便是芙蓉请各位爷喝的,谢诸位爷捧场!”老板娘挥挥手道。
“沈大人,好东西啊好东西。”乌甫阁沉醉地吸着酒香,只觉浑身酥麻舒坦,一口下去,唇齿留香,久久不散。
沈忠本在犹豫,试探性地轻啜一口,不成想眸子登时睁大。
两人觥筹交错,不一会儿便把酒喝了个干净,瘫软在座位里。
宾客开始要第二坛。
老板娘顿时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这第一坛,是芙蓉请诸位,第二坛,自然不能这么算。”老板娘眼中闪过一丝精明。
旁边侍女立即挂上牌子。
离得最近的客人指着牌子一字一句地念:“神仙醉,五十两银子一两;神仙卧,一百两银子一斗......这,这不如直接去抢!”
底下顿时议论开了。
“欸,此言差矣,这神仙醉诸位都点过,有什么愁啊什么痛啊,只要一点上神仙醉,那是愁云也散了,痛苦也忘却了。”老板娘笑眯眯地说着,“您满京城去打听,我们秫香馆的神仙醉,那可是京城独一份啊,五十两怎么了?您出不起,自是有能出起的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