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年一别,已有十七载,只可惜,老朽现在看不到郡主长大后的样貌。”韩守谦苦涩一笑,嗓音沙哑。
柳安予闻此言,却如坠冰窟,不可置信地后撤一步。
李璟关切地蹙眉看她,握住她纤细的手腕给她依靠,让她不至于失力后仰。
双目失明之人,该如何观星象窥天机?柳安予不知道。
她面色惨白,死死搭住李璟的手,看向韩守谦。
“国师永昌十六年时,‘窥天机,伤根本’的那一句,竟不是托词?”
韩守谦笑了笑,伸手一指,“郡主陪老朽下盘棋罢,下完了,就什么都清楚了。”他的目光分明落不到棋盘上,熟练地从棋奁里捻起一颗棋子,等着柳安予的下文。
李璟本想说什么,却见柳安予松开他的手,踉踉跄跄地走过去,俯身落座,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棋子落盘声音清脆,只听柳安予声音如常,“国师,请罢。”
第15章 15 秫香馆
韩昭大气都不敢喘,他听过这位安乐郡主的名号,无外乎是身份尊贵、学识过人的词,此回也是第一次见到本人。
他斜着眼睛好奇看上几眼,抬头与李璟对视,被狠狠警告了一番,便立即收了目光不敢再四处乱瞟。
李璟观棋不语,收回目光,蹙着眉头,关切地盯着柳安予看,韩昭在一旁沏好茶一一奉上,旁的也不敢再说。
韩守谦耳朵动了动,准确无误地落下一子,语调轻快,“老朽只算三次。”
“提前说好,不论郡主问些什么,最后的结果,老朽都会公之于众。”韩守谦道。
她长睫低垂,捻住一颗冰凉圆润的棋子,利落地落到棋盘上,“好。”柳安予看着他涣散的眼神欲言又止,“只是,国师如今......该如何观星象?”
这话冒犯,却问出了所有人都想问的问题,三道目光打在他身上,韩守谦不由得一笑,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卜卦,问的是心。”
柳安予蓦然勾唇,主动承认,“是我错了。”她等着韩守谦落完棋,才缓缓开口。
“我想,问问国运。”
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就连韩守谦都愣了一下,不由得重复一句,“国运?”
“是。”柳安予轻描淡写一应,认真看着棋盘上散落如星的棋子,思考片刻才落子。
韩守谦这回没有捻棋,他伸手拍向棋盘左侧,震得紫竹棋盘上的棋子凌乱移位,一个方匣子从侧边弹出。
韩守谦摸索着伸手,从匣子拿出一块黄白明润的龟板,比手掌还大。
他拿袖子一扫,将棋盘上的棋子扫到一旁,韩昭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
韩昭起身连忙将亭子四周挂上遮帘,端来一盆新水供韩守谦净手。
韩昭跪坐一旁,恭敬为韩守谦布好用具。
以碗盛水,置钱其中,界尺架于其上,备齐五行。韩昭将龟板小心翼翼地放在最上面,刻字的地方朝下,近肉的地方朝上。
他拿出匣中最后一样东西——三块黑团,点了火折子递过来。
“这是?”李璟看着好奇,在一旁问道。
“回殿下,这叫三一丸。”韩昭耐心同他解释,“用碳粉一两,铅粉三钱拌匀了,枣泥和进去团成块,粗细如筋,长三四分。龟卜之法,便是先用此物灼甲。”
亭子遮得严实,只有火折子明亮的光在暗色中跳跃,李璟听得似懂非懂,挪了挪位子与柳安予坐在一处。
柳安予目光一刻不错地盯着龟板。
几乎是本能,韩守谦点上三一丸缓缓灼龟,手法娴熟仿佛演练了千万遍,龟板炸然出声,灼了一圈,他蘸起碗中水洒在龟板刻字处,骤然噼里啪啦出现裂纹。
韩昭递上了笔。
韩守谦在纸上勾勾写写,指腹轻轻抚摸龟板裂痕写出卦形。
不知是不是错觉,眨眼间,柳安予眼前的这个人仿若老了几岁。
最后一笔,缓缓收尾。
“国师,如何?”柳安予连忙问道。
“郡主,地下山上,不利有攸往,是为剥卦。”韩守谦面色凝重,“须谨慎防危,恐有侵蚀。”
“还能再细吗?”柳安予的眼中透着刺骨的危险气息。
韩守谦欲言又止,顿了良久又言,“五月尾,第一劫起。”
李璟眸光微敛,忽然想到什么,一拍大腿,“那不正是女官考核之际?”
柳安予的关注点却不在这儿,她好奇细问,“......是天灾,还是人祸?”
“安乐你意思是......?”李璟怔愣一瞬,话音未落,便听韩守谦一句。
“人祸。”
听得人倒吸一口凉气。
这回柳安予是真真看出韩守谦衰老了,不过不是从那张青涩的脸上看出的,而是,那一双手。
方才下棋时还修长紧致的手指,此刻爬满了皱纹、斑点——
柳安予好像知道韩守谦的眼睛是怎么回事了。
李璟还想再说什么,袖子却一下被柳安予拉住,只听她声音冷淡,宛若叹息,“修常,我们走罢。”
“啊?”李璟一愣。
“吃了饭再......”韩昭连忙招呼。
“不必了。”柳安予按着腿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韩守谦,她目光幽深,“是人祸,那就好办了。”
“国师,您想公之于众,我不拦着。只是有一件事,就透露到剥卦此处便可,旁的,国师不必多言。”柳安予眼底暗藏冰冷。
“自会如此。”韩守谦颔首,眸子失焦落在别处,他不动声色收起一瞬苍老的手,连韩昭都没看到。
柳安予不再多留,拉着李璟袖子离开,晚风穿过掀起遮帘,她冷得一颤,蓦然想起什么回头。
“对了,国师,你耍赖。”柳安予唇角弧度渐深,她撩起遮帘,眼尾上挑,“方才那局棋我都将赢了,下次,我要同您下完。”
韩守谦一愣,蓦然笑了,朝声音的方向作揖,“那微臣,恭候郡主。”
半晌,没有声音。
“父亲,郡主已经走了。”韩昭小声道。
他看见他父亲苍老的手,不由得心尖一颤。
明明方才,还不是这样。
他微微张着嘴,呆愣了一会儿,听韩守谦叫了他好几声才回神。
“世尧,世尧?世尧你发什么呆呢?”韩守谦故作威严的声音响起,成功唤回了呆愣的韩昭,韩昭连忙躬身询问,“怎么了?”
“找根绳子,缠在龟板裂纹处,用香火供奉三日。”韩守谦颤颤巍巍地自己站起身,一个踉跄被韩昭眼疾手快扶住。
“我还没老呢!腿,腿麻了,久坐是不太好哈。”韩守谦连忙推开他,磕磕巴巴地说道,“龟板,别忘了,拿绳子缠好。三日之内,若是龟板还有声响,你速速唤我。”
“是,父亲。”韩昭连声应道。
他低头看向手中的龟板,心情惴惴不安,若是三日之内,龟板还有声响,那便是有未尽之言,必须再卜一次。
剥卦不是好卦,天下太平的日子过得太久,韩昭慌得很,他倒是希望龟板再憋出什么话来,好期待个转机。
只可惜......韩昭长叹一口气,收拾好地方抬头看了看天。
今日之后,怕是要人人自危了。
*
李璟不明白,柳安予那日说的,明明是来为左相求个生机,待了半天,却只不痛不痒问了个国运。
不对,不是不痛不痒,李璟蹙眉,有人要不安分,生出祸国运的事端来。
“别晃了。”柳安予跟在他身后,一个顿步差点撞上他的后背。
吓得柳安予猛撤一步,安慰似地揉揉鼻子,就李璟那铁墙一般的后背,不得直接把她撞扁啊?柳安予蹙眉抬头,正见李璟若有所思地晃了晃脑袋。
“再晃傻了。”柳安予压低声音,尽职尽责地扮演着一个小侍,“别停在这儿,先往外走。”
“奥。”李璟连忙收回思绪,大步流星地按来路往外走。
这回柳安予是真没脾气了,费力跨着步子小跑跟上。
“咱们回去打算怎么办?”李璟边走边低声问她。
“先,查一遍,朝里。女官,考核,正巧五月尾。”柳安予气喘吁吁地跟着,说话都断断续续。
李璟思忖片刻,忽然交代道:“成玉昨日同我说,要盯着点沈忠,刑部二皇弟要动手。”
“什么?”柳安予一愣,甚至无暇顾及两人是在哪说的,只是诧异顾淮会把这个消息告诉李璟,“他把这事儿都告诉你了?”
“你知道?”这时正巧走出韩府,李璟怔愣,忽然停住问道。
柳安予猝不及防,一个跨步撞到李璟的后背,额头处火辣辣地疼。
李璟顿时慌乱起来,“对不住对不住,磕疼了吧。”他想伸手帮柳安予揉揉,又怕摸她脸会唐突,便急得挥了一圈空气。
“没事没事。”柳安予捂着脑门,被他这样子逗笑了。
青荷和车夫在不远处等着,叫了一声殿下。
李璟立即回头,着急忙慌地拉着柳安予的袖子过去,不由分说将人塞进马车里。
“去最近的医馆,快!”李璟着急吩咐道。
“哎好。”青荷一应,叫车夫驾起马车一路狂奔。
“我没事,就撞了一下而已。”柳安予无奈道。
她本想生气,见李璟的样子,倒也气不起来了,只觉好笑。
“你,你手放下,叫我瞧瞧。”李璟轻声道。
“真没事。”柳安予放下手,只见脑门红了一块,这叫李璟心疼的。
他自责地骂了自己几句,掏出帕子小心翼翼地搌了搌柳安予的额头,绕着红的地方,细心搌去汗渍。
柳安予勾了勾唇角,安慰道:“不妨事。”
“告诉青荷,别去医馆了。我回府里换身行头,咱俩去慎刑司走一遭。”柳安予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