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水湿润了他的睫羽,整个人像哭过一场,微微咬唇敛眸轻蹭,可怜见地模样。
“郡主,微臣只是,心悦你。”他嗓音轻哑,一字一顿,他嘴唇冻成极浅极浅的粉白,唇下一抹伤口带着刺眼的血红,瑞凤眸深情如许。
明知是谎。
柳安予看着他的眸子,目光掠过他纤长卷翘的睫毛,眸色如墨晕染开的一般,眼尾薄红,含情脉脉——
他怎能装得如此像?
檀口微张,她的手抚上他唇瓣的伤。
她稍用力地按过,看他脸色瞬间苍白,嘴唇轻颤,莫名露出几分凄楚,柳安予像被取悦一般。
她语调轻扬,用仅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道:“顾成玉,你装得真像。”
她怜惜似地勾起他的下巴,看他紧张到喉结上下滚动,下颌线条紧绷。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柳安予轻声细语,声音蛊人,“不过是一个顺理成章入朝的机会,你想要,本郡主给你便是。”
顾淮的眸子瞬间亮了亮,像看见小鱼干的狸猫。
柳安予像是被取悦了一般。
“只是,你这点诚意,可还不够。”她染了蔻丹的指尖点了点他的唇,一路向下滑,落至他的小腹骤停,缓缓拿指甲打圈,带起一阵痒意。
她语调轻微,笑意却不达眼底,“不是说,心悦于我吗?我也不苛求你。翰林学士方信,他夫人极爱玉兰,却惜四月尽、玉兰凋,时常哭泣。”
“他便用尽浑身解数,四处搜罗顶尖花匠,终于培育出满京城唯一一株五月广玉兰。”
“你若真心,便求来那株玉兰,连着你的聘礼一同带到长公主面前。”她一双琥珀眸含尽春水,勾人而不自知。
翰林学士,号称“内相”,顾淮探花授命入翰林,便是归翰林学士所管,其实权相当于丞相。
方信与左相乃同门师兄弟,却并不亲近,方信在朝上的策论常常与左相相悖,其人激进,左相迂回,便回回吵得不可开交。
顾淮是左相的得意弟子,如今左相禁足,方信不知道有多高兴,又怎会轻易帮顾淮?
柳安予嘴上说不苛求,实则出了一个天大的难题。
顾淮默了默。
就在柳安予以为顾淮要知难而退之时,顾淮开了口。
“那就,一言为定。”顾淮眸中认真,伸出小拇指弯了弯。
幼稚。
柳安予这样想着,却鬼使神差也伸了手,两人的小指缠绕在一起,一股异样的感觉从心里泛出。
痒痒的,她不喜欢。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顾淮声音轻轻的,像小羽毛在挠着她的掌心。
柳安予打小便不理解,拉钩为什么要上吊,以及这种毫无保障的许诺方式,到底有什么意义。
但此刻,她有点想相信。
拉了勾,就不要反悔。
两个心怀鬼胎却又忍不住靠近的人,围在同一条绒毯里,月光星光撒在他们身上,微风轻轻吹起纱幔。
他们勾勾手,用最幼稚的、最不可信的方式,短暂地放下心防。
*
“殿下,衢州的那批货,到了。”
四面窗子紧闭,烛台散发出微弱的光,仅仅能照亮书案上的薄薄的一张纸。
上座坐着一个人,一身宝蓝色鼠灰袍,半个身子陷在黑暗里,手指轻叩书案。
突然,他手一停,伸手扭了扭大拇指上的翡翠扳指,指腹缓缓摩挲。
“不要留,既然江州盯得紧......那就剑走偏锋,往京城里送。”一声沉闷的粗糙声音响起。
“是。”暗卫再次隐入黑暗之中。
第08章 08 知春亭
坤宁宫中。
“呜呜呜......”李淑宜伏在皇后的膝上哭得伤心,“他,他怎么能这么对我呜呜......”
皇后的脸色也很难看,顾淮低声下气来求的荔枝宴名额,若没有她,顾淮哪有机会在荔枝宴上出尽了风头?不紧赶着讨好李淑宜,还让李淑宜在那么多人面前出丑。
皇后气得牙痒痒,却忘了自己是怎么叮嘱的李淑宜,让她特地在众人面前亲手添上顾淮的名字,旁人问起回答的模棱两可,就是为了让人误会。
她认为顾淮来求是低声下气,却忘了当日是自己听了顾淮的提议心动。更何况,顾淮明确了要低调行事,摆明了不想与她们在明面上牵扯上关系,既是李淑宜颠颠儿凑过来,那就别怪他不给情面。
李淑宜哭得涕泪横流,却哼唧得皇后心烦,她看着自己烂泥扶不上墙的女儿,心里顿时升腾起一股无名之火。
“你也是,琴也不会、棋也不行。叫你去读书涨点学问,好说歹说给你塞到左相那,没有两天,便被人退了回来。”皇后狠狠指着她的额头,“人柳安予能学得,你怎么就学不得?”
李淑宜听完更加委屈,咬着下唇,死死捏住帕子,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不敢落下,心里却愈发厌恶柳安予。
“你年纪渐长,不抓紧选婿,万一边疆突然出了什么事送你去和亲,那蛮夷之地苦寒无比,你叫额娘怎么办?!”皇后心里还是疼爱她,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说着说着便担忧起来。
“不要,不要!”李淑宜抓住皇后的衣袖,眼泪一滴接着一滴地从脸颊上滑落,“呜呜额娘,我不要去和亲,我不要......”
她见过和亲的下场。前些年永昌和南蛮有点冲突,皇帝为避免战乱,将三公主送了过去。
出宫那日三公主哭得撕心裂肺,前面骑在高头大马上的蛮子便是她的夫婿。李淑宜躲在皇后身后偷看了一眼,只见到那人眼神凶狠,皮肤黝黑粗糙,像是一拳就能把她揍死的样子,直接将李淑宜吓哭了。
再想起那个人,李淑宜心中不住地害怕,便也哭得有几分真情实感,皇后听着心疼,便也没再继续说下去。
“好了好了,哭哭啼啼成什么样子。”皇后忍不住怜惜,拿出帕子为她擦干眼泪,语气却严厉地说道:“明个母后叫小厨煲个汤,你就说是你做的,给顾淮拎过去,道个歉,柔情小意一点,男人都吃这套。”
“为什么?!”李淑宜瞪大眼睛不明白,“他如此待我,让我在那么多人面前难堪,我竟还要去给他道歉?”
皇后却思虑得远,“你不能这么看。”她微微蹙眉,“满京城,如今炙手可热的驸马人选,唯有前三甲。只是状元、榜眼,多抱负远大,一旦招为驸马便不可任实职,自然不会乐意。”
“若是不愿,强招为驸马,你婚后的日子也不会好过。更何况,你父皇现在削了左相一派,正愁用人,必也不会轻易答应给你赐婚。”皇后给她耐心解释,眸中尽是算计,“但顾淮就不一样了,他虽身为探花,却是罪臣之子,又担个左相爱徒的名号。”
“你父皇不会轻易用他,若是能将他赐婚给公主,让他这辈子都不能任实职,那左相的手,不就再伸不进朝堂了吗?你父皇高兴还来不及。”皇后喜上眉梢。
李淑宜撇撇嘴,抽泣着嫌弃,“可他说到底,不也是个罪臣之子,怎么配得上我?还非要我去讨好他......我不乐意。”她生气地转过身去。
“你这孩子!”皇后咬牙切齿,“他父亲才多大一个官儿?母后翻翻手的事情罢了,你们一结亲,母后便找人捞他父亲出狱,既没了罪臣之子的帽子,又能阖家团圆,他如何不感激你?”
皇后好声好气地哄着她,软硬兼施,“届时,他必将对你百依百顺,又生得一个好皮囊,怎么?你难道想同三公主一样,嫁个凶神恶煞、丑绝人寰的?”皇后的话着实吓到李淑宜了,她立马噤了声,眨着无辜委屈的眸子。
皇后见她不说话,便也知道她听进去了,叫人给她备了银丝燕窝油糕,用吃食将人安抚好。
她半倚在软榻上,看着李淑宜小声抽泣,噙着泪珠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糕点,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指腹揉了揉疼痛的太阳穴,皇后蹙眉思忖着。
她虽说让李淑宜不要计较,但顾淮公然下她们的面子,皇后自是咽不下这口气,得想个法子,好好警告一番。
她目光漂移,突然落在了李淑宜身上。
眸底闪过一丝精光。
她突然笑得慈祥起来,李淑宜不适应地看她,心里发毛。
“淑宜,想不想出这口恶气?”皇后挑眉问道。
李淑宜谨小慎微地凑过来,听得眸子亮了亮,“当然想!母后,你有什么法子?”
“附耳过来。”皇后冲她招了招手,眸子幽幽冷光,二人耳语片刻分离。李淑宜眸中惊恐,紧张地捏住手指,“母、母后,若是被发现了......”
“你就不会谨慎一点,不叫旁人发现?”皇后蹙眉训道。
李淑宜不敢再多言,心里却忍不住打怵。
“正巧,他不是许诺了,会替你答五月末女官考核的题吗?你势必要压过柳安予,若这也赢不过,便也不要回来见我。”皇后严词厉色。
“是。”李淑宜只得压下心中惶恐,乖巧应下。
*
“好了,今日便讲到这,二位皇子下学罢。”方信收好书卷,神色冷冷地说道。
“先生辛苦。”二皇子李琰和七皇子李玮起身拱手,合声礼貌地说道。
李琰容貌昳丽,为人谨慎,他生母乃得宠贵妃琪氏,琪氏虽嚣张跋扈,却有分寸,对这个唯一的孩子很是看重,花了大心思才将人塞到翰林学士方信这里。
李玮则是皇贵妃何氏老来得子,何氏年岁渐高,便也无心争宠,一门心思扑在李玮身上。何氏母族势力颇大,便给足了李玮底气,却也没骄纵成性,给孩子养得略微富态了些,性子干脆圆滑,走到哪都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很是讨喜。
“先生,额娘今日给我带了一小罐子酸果脯,这是额娘亲手做的,说是给您和师母尝尝。”李玮笑眯眯地抱着罐子过来。
果脯虽小,重的却是心意。是不是皇贵妃亲手制的不重要,李玮既说它是,那它便是,方信恭恭敬敬地接过,拱手道:“那便多谢皇贵妃了,你看这,回回有好东西都想着微臣。正巧,家里那口子遇了喜,就好吃点酸的,微臣这些日子四处给找呢。”
“哎呀,那恭喜恭喜。”李玮连忙说道:“这我才知道,过会子我叫人去太医院请两个太医,到府上好好给师母看看,开些安胎养神的食补才好,也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这多不好......哎,那便谢过七殿下了。”方信捋了捋胡须,连忙感谢道。
李琰不甘示弱,连忙插话,“当年额娘生我时,父皇赐了一瓶上好的安胎丸,是传国的方子。每日取上一丸,和水服下,孕时呕吐恶心都好些,孩子也安分。”
“额娘昨日还念叨,说要我将剩的半瓶子给师母拿来,今日来得急倒忘了,下学我回去亲自取来给您送去。”李琰笑了笑,白玉般的面庞,却叫人莫名感觉阴恻恻的。
方信这边也谢了个遍,刚要走出门去,却意外见到一人。
“方学士。”
门口处,顾淮一身纯白儒衫,恭敬拱手行礼,薄阳透过树枝照出斑驳光影落在他身上。
“呦,这可是稀客。”方信嘲讽似地牵牵嘴角,脸色瞬间变得精彩,左相可没少在他面前炫耀这个爱徒。
顾淮手中团着一个绒垫似的东西,却比绒垫厚实不少,他看起来有些局促,如玉似的指节抓紧怀中绒垫。
方信缓缓走了下来,在顾淮面前站直,语气玩味抬眉,“无事不登三宝殿,顾探花,这是找我何事?”
“听闻,学士夫人遇了喜,我便回家问了母亲,母亲说遇了喜的妇人,夜里会时常腰酸背痛。她便为学士夫人新做了个厚绒垫,躺下时垫在腰下,会缓解不少。”顾淮看起来十分真诚,娓娓道来,“里面还有个小夹层,若是天气冷些了,塞个暖袋进去,温着后腰,便也不会过于难受。”
夫人近日是叫着自己腰疼,方信低头看了看顾淮手上,对这份礼物着实可心,可是......
他怀疑着挑起眉毛,“怎么?左相禁了足,无人可教你,你便这么快就倒戈了?”
顾淮看起来很纠结,他垂眸眼中闪过挣扎,捏着绒垫的手忍不住收紧。
“学士......我也是,走投无路......”他言辞恳切,“我前些日子在文德殿外冲动行事,已被皇上厌弃,如今......已无人可依,学士,学士您能不能收了我?”顾淮递出绒垫苦苦哀求。
“我以后跟您学。”顾淮话音未落,手上绒垫便被方信掀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