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甫一话落,看见她手中的团扇,温润的眸中蓦地滑过一丝冷戾。
扇面绣着栩栩如生的桂花,闻得到一股桂花香。
这不就是谢沅前阵子送来的。
谢行之唇角蓦抵紧绷,身上的气息骤然降了几分。
月吟察觉到了一丝异样,感觉到好似是谢行之有些许不悦,她下意识握紧扇柄,不知他为何眨眼间就变了态度,突然紧张起来,等着他慢慢发作。
谢行之敛了情绪,温声说着,“我出府还有事情要办。”
他甩了甩宽大的袖摆,缓步离开,那一抹冷寒的气息转瞬即逝。
月吟望着那远去的背影微微出神,眉心拧了拧,莫不是她眼花看错了?
他适才没有丝毫不悦?
谢漪澜慢慢松了口一口气,待谢行之走远后,才将袖子里藏起来的发钗拿出,簪回发髻上。
是一支梨花玳瑁钗,和她今日的发髻甚是相配。
月吟疑惑地看过去,这才注意到谢漪澜与她在此跳舞时,头上是有这支梨花玳瑁钗的,可适才谢行之突然出现,这支发钗没在谢漪澜发髻上,但因谢漪澜发髻上还有其他簪子,故而少了一支也不突兀。
谢漪澜解释道:“这梨花玳瑁钗是别人送的,不能让哥哥知道。”
她说着,伸手摸了摸发钗,指腹间还有梨花花瓣的纹路,脸上忽然浮出一抹娇红,满是女儿家的羞赧。
月吟见状,隐约猜到了几分,打趣道:“哪里是别人,是表姐的心上人送的。”
谢漪澜红了脸,害羞地低头摸了摸发烫的脸颊,“表妹学坏了,连你也开始打趣我了。”
月吟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笑道:“好了,我不说了,也不打趣表姐了,表姐息怒。”
谢漪澜抬头嗔她一眼,发烫的脸颊慢慢恢复正常,只是耳尖还有一丝泛红。
“表妹要替我保密,不能让哥哥和母亲知道。”
谢漪澜小声同月吟说道,生怕就让旁人听了去,“表妹就住在哥哥隔壁,可千万别说漏嘴了。”
月吟很认真的地点头,让谢漪澜放心。
“不和表妹闲聊了,我回去了。”
谢漪澜怕被表妹笑话,便没在此久留,带着随行的丫鬟离开了。
月吟走在小径上,想起谢漪澜害羞的模样,她唇角小幅度扬了扬,原来表姐害羞是这副模样。
她又不禁好奇,是不是姑娘家害羞都是一个模样。
回到皎月阁,月吟将团扇放桌上,先倒了杯温水。
适才在外面跳了会儿舞,嗓子有些干,如今温水一润,顿时舒服不少。
月吟饮完放下杯子,见玉瓶似乎有心事一样。
玉瓶看向她,唇张了张,想说什么,可最后又把唇合上了,终究是一句话没说,轻轻唉声。
月吟问道:“玉瓶,你想说什么?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玉瓶眉头紧拧,神色有几分不自然,如实道:“姑娘,不知道是不是奴婢多虑了,奴婢感觉四姑娘的心上人是陈公子。”
月吟愣怔,一双杏眼瞪大了些,对玉瓶说出的这番话感到意外。
“你为何会觉得是?”
月吟诧异,压根儿就没往这方面想,“我记得表姐提过一嘴,表姐心仪的男子姓陈,是扬州人。可此地是京城,人来来往往,从扬州来的人不在少数,没准儿这里面姓陈的公子就有十来个。”
月吟看了玉瓶眼,道:“我看你是最近思虑过多,太紧张了,才会把表姐的陈公子与陈世平想一块儿去了。而且,说句不好听的,表姐戴的梨花玳瑁钗做工精细,精致这呢,一看就值不少银子,陈世平哪舍得花这大价钱,他身上的盘缠一大半都是姐姐给的。”
“姐姐与陈世平恩爱,那些来往的书信还是你亲手递来送去,两人还定了终生。”月吟叹息一声,心里闷闷的,“陈世平还不知道姐姐遇害的消息,估摸着还在等授官下来,等着回去迎娶姐姐。”
想起伤心事,月吟眼睛红了起来。她抬手,掌心放在眼睛上,缓缓呼出一口浊气,平复心情。
玉瓶恼自己的多虑,她见多了自己姑娘和陈公子在一起,自是知晓两人的恩爱,她不该仅听到一点相似之处,就将陈公子想得如此不堪。
“姑娘,奴婢以后一定不多想了t!”
玉瓶咬牙,下狠心道。
“你大概是最近精神绷太紧,想太多,一有风吹草动就惊了。今日也没什么细活要做,你回房好生歇息,往后莫要胡思乱想,伤心神。”
月吟给玉瓶放了半日的假,玉瓶出了屋子。
月吟摇了摇团扇,又去了书案。
距离太阳落山还有些时候,她可不想浪费白日的光线。
她不喜欢夜里点了蜡烛写字,烛火昏黄,费眼睛。
玉盏在一旁研磨,说道:“姑娘,其实问一问四姑娘那个陈公子的名字,不就知道两个陈公子是不是同一个人了?”
月吟取下笔架上紫毫笔,沾了沾墨,“表姐今日害羞地都急急忙忙离开了,想来两人正恩爱着,我还没想好怎么开口问。况且表姐不愿让大表哥和大舅母知晓她跟陈公子私下约见的事,表姐愿不愿意跟我提,还是个问题呢。”
“罢了,我改日寻个机会旁敲侧击问一问,让表姐察觉不出有别的意思。”
月吟说着,笔锋落于纸上,划出柔而有力的一横。
这日。
三位夫人前后脚来到淳化堂给谢老夫人请安。
谢漪澜跟在大夫人身后,请完安后坐在一旁,听长辈们扯着家常,偶尔插上一句,说到了谢老夫人心坎上,讨得她笑声连连。
聊着聊着,二夫人忽然问谢漪澜,“漪澜,往常都是你和星丫头结伴前来,今日你都来有阵功夫了,也不见星丫头过了来请安。”
二夫人说着瞧了瞧屋子里的漏刻。
众人随着二夫人的话,也下意识看向漏刻,这都辰正一刻了,明显是晚了。
二夫人回正身子,关切道:“星丫头莫不是又病了?这孩子身子娇弱,可得仔细着调养。”
这话虽透着长辈对晚辈的关心,但谢漪澜听着心里有些不舒服,总感觉二婶婶是在祖母面前责备表妹来晚了。
祖母待表妹本来就不亲厚,谢漪澜就怕祖母让二婶婶这一说,更不喜欢表妹了。
谢漪澜笑了笑,回了二夫人,“二婶婶您有所不知,表妹这段时间挑灯夜战,估摸着昨晚又熬了一大宿,如今正往祖母这边赶。”
谢漪澜转头看向谢老夫人,一只手背挡住嘴巴,俏皮说道:“祖母,我就先跟您透个底。祖母的寿辰不是快到了,表妹这段日子都忙着给祖母准备寿礼,孙女都帮您打听好了,这送的是张百寿图。”
她咬重“百寿图”三字,着重强调。
“这百寿图可难写了,表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待在屋子里准备寿礼,夜里也是,光孙女知道,就有五个大夜呢。”
谢漪澜说得真真的,一点也不像是胡编乱造。
但其实后面是她瞎编的,她哪知道表妹夜里临摹多久,但瞧着表妹白日的势头,夜里应该也没有懈怠。
反正表妹如今不在,她说什么就是什么,专往好的方向说。
果真,祖母的神情变了,有了丝动容。
谢漪澜抿了抿唇,盖住心里的欢喜。
谢老夫人默了默,慈祥的眼眸慢慢蕴了浅淡的笑意,不易察觉。
谢老夫人态度软了,蓦地出声,“呦,那夜里可别光顾着写字,坏了眼睛。”
谢漪澜脸上洋溢着笑,“祖母放心,我改明儿劝劝表妹。”
大夫人感叹道:“记得我外祖父六十五岁寿辰那年,就收到了幅百寿图,是真真好看。但要完成这百寿图可不止写一手好字这般简单,需写字之人沉下心来,心无旁骛。”
大夫人看眼谢老夫人,说道:“不怕母亲笑话,我从前写了不到一半便放弃了。星丫头有份魄力和耐心,倒是让我肃然起敬。”
一百个字形不同的寿字井然有序地排列,全是对老寿星的祝福。
长命百岁,寿比南山。
那些书香门第、世家贵族,无不以家中有幅百寿图而自豪。
谢老夫人头点了点,从桌上端起茶杯,轻呷一口,倒也没再说话。
二夫人讪讪一笑,低头喝茶,一言不发。
不久,众人口中谈论过的姑娘出现了。
月吟拎了个食盒姗姗来迟,福身请安,“外祖母万福金安。”
“今早在小厨房做了些糕点,来迟了,外祖母莫怪。”
月吟将手中的红漆木食盒递去,林嬷嬷在谢老夫人眼神的示意下走过去接住。
月吟退到谢漪澜身旁坐下,谢老夫人随口说道:“星丫头上次做来的鲜花饼,鲜花的味道与糖味恰到好处,谁也没抢谁的风头。”
月吟恍惚一阵,眉眼弯了一弯,眼底藏不住笑意,有种拨云见日的欣喜。
这一番话算是谢老夫人对她夸赞吧。
这还是谢老夫人第一次夸她。
谢老夫人打开食盒看了眼,满意地点头,又示意林嬷嬷盖上。
这微妙的态度转变,屋中众人皆看在眼里,心里都有了一杆秤。
谢老夫人转了转手中的佛珠串,状似思考。
一室静谧中,谢老夫人目光落到捧着茶杯,却一直用茶盖刮着茶沫的二夫人,而后谢老夫人又转眸看向月吟,开口道:“星丫头,你离家有些时日了,听说前阵子扬州传了封家书来,可是家里人想念了?”
月吟原本还以为拨云见日的喜悦心情,因这一番话,心突然提到嗓子眼,谢老夫人这是什么意思?
是随口关切一句,还是另有用意?
就这一阵功夫的时候,屋子里的目光齐刷刷朝她看过来,月吟更是紧张,心里越发没底,担心这一回答,便把自己送回了扬州去。
月吟攥紧锦帕,小心翼翼说道:“回外祖母,在半月前,父亲是传了一封信来,问我近来可好。”
说道此处,月吟欲言又止,唇瓣抿了抿,像是下定决心一样,说道:“也不瞒外祖母了,我不念家,更不想回扬州去。”
她忽然起身,到前面来跪下。
这突如其来的一跪,让大夫人、三夫人、谢漪澜齐齐惊讶,谢漪澜更是惊讶地险些站了起来。
月吟跪在前面,直面谢老夫人道:“外祖母对母亲有养育之恩,但母亲一直没有机会在外祖母身边尽孝。如今我来了,我想替母亲在外祖母跟前尽孝,替母亲照顾外祖母,请外祖母不要把我送回扬州去。”
一字一句,句句诚恳。
娇小的身躯跪在地上,那纤薄的身子挺得笔直,娇柔生怜的脸上满是真诚和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