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怀远浑然不曾发觉她目光中的冷意,依旧自顾自地开口道:“你帮我做一件事如何,你去与你那未婚夫说一声, 让他给我安排个官职。”
许是这话实在荒唐,江奉容竟是忍不住笑了,“江公子说笑了, 即便他当真有这本事,一句话便能给你安排官职, 我又有何理由要帮着江公子呢?”
江怀远语气嚣张,江奉容说话却也不曾客气。
“我可没有与你说笑!”江怀远颇为不满,“我父亲既是已经将你认作义女,你便算作是我妹妹,要唤我一句兄长的,如此亲厚的关系,你如何能不帮我?”
江怀远此时语气如此笃定,其实除却他多饮了几口酒外,还与他今日见的几个世家公子有些关系。
江怀远父亲江成益的官职不高,自己又不争气,科考了两回还是个白身,其实在上京这些世家公子之中,向来是没什么地位的。
只是他的性子与他父亲不同,他父亲还是有些傲骨,而他却总觉得要当官不是只会念书就好,还要会钻营之道。
于是只要有机会,便总要去与那些世家公子混在一处。
不过那些世家公子却从来是看不上他的,大部分时候都是对他呼来喝去,但江怀远也从来不在意,心甘情愿地在那些公子哥面前伏低做小,想着总有出人头地的时候。
而今日与从前却是全然不同的。
往日那些世家公子聚会,很少有邀请他的时候,几乎都是他自己想法子打听了消息,而后厚着脸皮参与其中。
可今日,却是那些世家公子亲自来邀请了他。
而到了那酒楼之中,更是让他坐在中央最重要的位置上,这般待遇,实在让他受宠若惊。
只是酒过三巡之后,那些世家公子便也不再掩饰,直接提及了他父亲将江奉容认作义女之事。
江怀远听人提及此事,原本还觉得有些丢脸,可不想紧接着,那些个公子哥纷纷向他道喜。
有人见他不解,便与他解释道:“那江奉容虽然不过是个罪臣之女,可她的未婚夫却是谢家的谢行玉啊,有这个妹妹在,你可不就与谢家攀上了关系?”
“莫说是什么旁的,便是想入朝为官,也不过是那谢行玉一句话的事儿罢了,你又何必再走科举这条难于登天的道?”
见江怀远依旧一副没回过神来的模样,又有人好心提醒道:“那谢行玉刚在秦川城立下了功绩,在陛下面前可是最说得上话的人了,他若向陛下举荐你,你说,陛下会如何做?”
听到此处,江怀远哪里还会不明白眼前人的意思,他面上的喜色已是遮掩不住,连连点头道:“若是他愿意举荐我,那陛下定是会高看我一眼了。”
而后他又连连向那些个世家公子拱手道谢,“多谢诸位了,若非你们提醒我,我当真是想不到这一层的!”
那几个世家公子听了皆是摆手,半是开玩笑半是认真道:“往后出人头地了,莫要忘了我们便是。”
江怀远举起酒杯一一敬了过去,口中连连道:“怎会忘了诸位提携?”
如此,几人便又继续饮酒作乐,直到入夜方才散去。
而他借着几分酒意,本就是要来寻江奉容的,只是到了观荷院,却并未见着人,无奈之下只得先离开。
但不想他前脚才离开观荷院,后脚便与刚回来的江奉容碰上。
他本就准备好了说辞,既然碰上了人,自然是要说个明白的。
江奉容见他这般理所当然的模样,冷笑一声道:“江公子怕是忘记了你来宫中接我那日曾说过的话,你可说了,让我莫要唤你兄长,说若无外人在场,彼此之间的关系还是分明些好。”
“如今,怎地江公子却又说你是我的兄长了?难道只要我对江公子有些用处,江公子便称我一声妹妹,若是没了用处,便连唤一句兄长都是逾矩了?”
江奉容语气中的讽刺全然不曾掩盖,江怀远心底所想,就这样被她明晃晃地说出了口。
江怀远面上一阵难堪,但同时,心底也烧起一股怒火,他咬牙道:“看来我还是太给你脸面了,竟让你敢如此与我说话?”
话音未落,他竟要对江奉容动手。
若是平时,他或许会再斟酌一二,可此时的他饮了酒,又被江奉容所言戳中了心思,恼羞成怒之下,做出什么事来也就都不奇怪了。
眼见江怀远抬手便要掐住江奉容的脖子,芸青心中一惊,下意识要挡在江奉容身前,可她还来不及这样做,就见江奉容一个侧身避开,又动作极快地拔出发髻珠钗,而后将它死死抵在江怀远脖颈处。
脖颈处传来的冰凉触感让江怀远的酒瞬间醒了一半,他身子僵直,几乎是一动也不敢动,可嘴上却依旧是不认输,“江家唯有我这一个独子,你若当真敢伤了我,我父亲如何会放过你?”
他笃定江奉容是不敢对他动手的。
即便如今有此举动,也不过是一时意气罢了。
可江奉容却轻笑道:“是吗?”
说罢,她手指微微用力,用那尖锐的珠钗划过江怀远的脖颈,在那处留下一道清晰可见的血痕。
那阵刺痛感以及鲜血淌下的粘腻感让江怀远猛然睁大了眼睛,他如同见了鬼一般瞪大眼睛盯着身侧的江奉容,声音中终于有了恐惧,“你若是现在松开我,我便帮你瞒下此事,否则,我定要将此事告知我父亲,到时,你人在江府,谁人都帮不了你!”
“是吗?”江奉容听着他如此天真的言论,实在觉得有些可笑,“那不若我们便来好生想想,倘若今日你当真死在了我手中,江家的这些人会如何对付我?”
江怀远毫不迟疑道:“自然是将你杀之而后快!”
“若我不过是个寻常人,你们江家人想杀我自然容易,可事实是我是谢将军未过门的妻子,亦是陛下看重之人,若我当真不明不白地死在了江家,你们江家,可曾担当地起这罪行?”江奉容语气淡淡道。
可此时为了唬住江怀远,自然不能露出迟疑神色来。
至少明面上,圣人对江奉容确实用心,这便也就够了。
江怀远果然因为江奉容的话而有些慌乱,但片刻之后,他又好似想到什么,咬牙道:“你既害死了我,一命抵一命,若是闹到陛下面前,他怕也是不能包庇你的!”
江奉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你说得有些道理。”
可还不等江怀远露出得意神色,她却又接着道:“明面上自然不能包庇,可这种事若要背地里做些手脚,譬如偷梁换柱之类,却是再容易不过。”
“或许陛下不至于为了我做到这份上,可谢家呢?谢行玉呢?莫要忘了,他当初为了求娶我,可是在那明宣宫外求了三个日夜的,而如今的谢行玉正是陛下最为看重之人,就连皇后娘娘也是谢氏女子,你说,这谢家与你们江家,在陛下心中的分量,到底是孰轻孰重呢?”
江奉容这番话说完,江怀远的脸色已是苍白得彻底,他感觉脖颈上那道伤痕越发疼了,不由咽了口口水,磕磕绊绊道:“那……那你到底想怎么样?”
他是真的害怕了,也不敢再向江奉容提什么官职之事,生怕当真触怒了她,反而让自己丢了性命。
话说到这份上,江奉容也并无与他拐弯抹角的兴致,于是直言道:“就如同江公子所言,在外人面前,我唤你一声兄长,若无外人在,你我只当彼此是陌生人便好。”
“自然,既是并不相熟之人,也请江公子莫要幻想着能从我身上得到些什么,我们就这样相安无事地相处下去,等我嫁入谢家,往后与江公子便是也表面功夫也不必再做了。”
“好。”江怀远几乎全然不曾迟疑,“我答应你。”
方才江奉容的那一番话,早已将他吓得几乎魂飞魄散,只要江奉容的要求不太过分,想来他都不会犹豫。
见他如此识趣,江奉容也不再为难,很快将抵住他脖颈的珠钗放下,毕竟她本来也不是当真想杀了他。
被江奉容松开的一瞬,江怀远的身体都几乎要瘫软下来,他竭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沿着小道一步步离开。
“等等。”江奉容却忽地出声叫住了他,他的身子瞬间僵住,有些艰难地回头道:“还有什么事吗?”
江奉容弯了弯唇,“今日夜里的事,还请江公子不要说出去,若是让旁人知晓了,对于你我二人而言,都是麻烦,对吧?”
江怀远听她只是叮嘱此事,心下微松,又应道:“好。”
如此,方才快步离开。
眼见那道身影没入浓稠的夜色中,江奉容与芸青也一同回了观荷院。
等踏入房内,芸青便顺手将房门带上,而后才惊魂未定道:“方才可当真是吓坏奴婢了,奴婢还以为您当真要杀了这江怀远!”
江奉容摇头道:“除非我当真要与他鱼死网破,否则不至于如此,他死了不可惜,只是总会拖累了我。”
芸青很是赞同,“不过那江怀远确实嚣张,竟是要逼着您去为他讨要官职,今日这般吓唬吓唬他也是好的,想来往后,他是不会再有这种胆子了。”
江奉容想起方才江怀远那副浑身瘫软的模样,不由点头,“他再不敢与我们为难了。”
如此,她往后待在江府的两个多月,也总算是能稍稍轻松点了。
一夜过去,第二日一早,周氏身边的婢子却来邀请江奉容去景芳院用早膳。
芸青心里记挂着昨日的事,不免有些不安,于是借着伺候江奉容梳洗的空档,悄悄压低声音在江奉容耳边担忧道:“莫不是那江怀远将昨日之事告知周氏了?”
若那江怀远当真将此事戳破,她们要应对此事,怕是有些棘手。
不难看出那周氏是将江怀远这个儿子捧在手心地疼,要是知晓江奉容伤了他,即便明面上不敢当真对她动手,却免不了背地里的算计。
这总不是什么好事。
江奉容却摇头,“不会的。”
“昨日我已与他道明其中利害,他如何再敢得罪了我,况且将此事告知周氏到底能不能有用,想来他心底也是有数的。”
连他那个父亲都帮不了他,更遑论他母亲了,他将昨日夜里那丢脸的事儿尽数说了,只会将江奉容得罪地更加彻底罢了。
依昨日的景象来看,他定然是没有那胆子的。
芸青听得这话,心下稍稍安定。
此时外间婢子又出声催促,“江小姐,可否动作快些,夫人正在景芳院等着您呢。”
江奉容随手将一支碧玉色簪子簪上,而后起身道:“这便来了。”
那婢子方应了声,芸青就拉开房门,与江奉容一道走了出来。
那婢子向江奉容福了一礼,而后侧身道:“小姐这边请。”
江奉容颔首,提起裙摆缓步下了台阶,而后沿着小道往景芳院的方向而去。
等到了景芳院,周氏果真已经等在那儿了。
她面前还放着一桌子各式粥类点心,看来是费了心思的。
见江奉容过来,周氏连忙起身迎了上来,拉着她在桌边坐下,“阿容,你来我们江府也有好几日了,怪我想得不周到,竟是忘了该给你办一场迎接宴,好在今日也不算迟,不知道你喜欢吃些什么,所以各样都准备了一些。”
说着,她已是往江奉容碗中接连夹了好几块样式不同的点心,还吩咐婢子盛了粥,“你尝尝府中厨子的手艺如何。”
见她这般殷勤模样,江奉容心底自然有数,知晓她此番让自己过来用膳,应当是有事要让自己帮忙。
不过如今她还不曾开口,江奉容便也只装作不懂,乖巧地喝着粥,时不时还称赞几句,“江府中的厨子确实不错,这粥熬得火候刚刚好,确实是用心的。”
周氏闻言也脸上亦是堆满了笑意,若是不知她们真正关系如何之人瞧见了如今这般景象,怕只会以为这是一对母慈女孝的母女。
但正在这时,外间传来一阵脚步声响,人还不曾踏进门,抱怨之声先是传了进来,“母亲,到底是有什么要紧事非得这个时辰唤我过来,夫子都说一日之计在于晨,这个时辰就该好生念书……”
他的话音在看见江奉容的那一瞬戛然而止,甚至在对上她目光的一瞬有些慌张的移开,又特意在距离江奉容比较远的位置上坐定,连说话的声音都小了许多,“母亲,到底是有何事啊?”
周氏倒是并未察觉江怀远的古怪之处,只笑意盈盈地看向江奉容道:“阿容,是这样的,再有两个多月便是你的婚期了,母亲听说那谢将军有个妹妹唤做谢嘉莹的,却不是一个好相与的性子,自幼被她那母亲兄长纵得无法无天,往后你嫁入谢府,免不了要与她相处。”
“她那样的性子,母亲担心,往后你免不了是要吃亏的。”
江奉容顺着周氏的话头问道:“那母亲觉得我该如何做?”
“不若……母亲为你准备一场宴会,你将她邀来我们家中吧。”周氏好似当真在为江奉容考虑一般,“如此,母亲也能见一见这个传闻极为骄纵的谢家小姐,指不定还能帮衬着你与她打好关系,往后你便是嫁去了谢家,她也不至于太过为难你。”
听到此处,江奉容将手中汤匙搁下,道:“母亲,我觉得这倒是有些多此一举了。”
周氏脸色微微一变,但唇边的笑意却还勉强维系着,她听江奉容接着道:“我去过谢府几回,与那谢家小姐也算相熟,她并非无缘无故为难人的性子,所以母亲不必为我担忧。”
周氏闻言,又连忙道:“若是如此,便是邀请那谢家小姐来我们府中游玩也是可以的,既是阿容的朋友,往后成了婚更是亲戚,我们江府自然应当好生招待。”
见周氏竟还不肯罢休,江奉容只得轻轻叹了口气,做出一副无奈模样来,“母亲,并非是我不肯相邀,只是谢家小姐向来是眼高于顶的,咱们江府……”
说罢,她看向窗外,此时窗户半开着,她这个角度望去,正好能瞧见景芳院里那一丛半开的牡丹,除此之外,便也没什么让人能多瞧上几眼的景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