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沛神色未变,道:“娘娘何必为难奴才,况且娘娘此时即便见了陛下,也未尝是件好事,毕竟陛下是否会因为娘娘之言而转变心意,您其实也并非不知,又何必再徒惹陛下烦忧,反而让陛下对三殿下更是厌弃呢?”
李沛此言虽然不好听,但却不曾说错。
圣上膝下除却早夭的大皇子外,便唯有太子隋止与三皇子隋璟两个孩子,按理来说,对隋璟这个小儿子,即便不疼爱,也绝不至于厌弃,可偏偏圣上对他却是极为不喜。
这便与谢皇后这个生身母亲有些干系了。
当初先皇后病逝,圣上本无心再立后,偏偏谢家之人盯上了那个位置,用尽手段将谢靖韵送上了那个位置,连隋璟这个孩子,也来得并不光彩。
这便也罢了。
而隋璟又生性顽劣,从小至大不知惹下多少事端,虽一直有谢皇后在后边处理干净,可却也让圣上对这个儿子越发厌恶。
这些事,谢皇后自然心知肚明,也正因着如此,她才费尽心思想让隋璟能转了性子,至少在圣上跟前能讨些欢喜。
可却只是徒劳无功。
外间风雪肆虐,檐下虽有遮蔽,却依旧有冷风灌入,谢皇后穿得单薄,被那冷意激得浑身一颤,眼神却也清明了许多。
她袖袍的指尖掐入掌心,可面色却平和了下来,道:“多谢李公公提点。”
李沛只道:“娘娘客气了。”
如此,谢皇后才理了理鬓边云钗,转身踏入了风雪中。
沙沙的脚步声响渐远,很快淹没于风雪簌簌声中。
永祥殿没了动静,隋璟也当真被送去了西山大营。
说是历练,可谁人都知军营中的日子如何艰难,即便隋止不刻意刁难,隋璟的日子怕也难熬,更别提隋止将他送入那处,本就杂了私人恩怨。
江奉容依旧日日去往永祥宫请安,同往常一样,大部分时候她都是见不着谢皇后的,殿外的宫人会将她拦下,而后随口编个由头糊弄。
江奉容早已习惯,即便那些个由头实在蹩脚,她也只当听不出古怪,毕竟她日日前来,也不是当真多想在谢皇后跟前伺候,只是不想失了礼数,被人抓住话柄罢了。
她既来了,谢皇后不见,便不算是她的过错了。
只是隋璟之事,到底让她心底不安。
江奉容原以为隋璟被隋止送去西山大营的第二日,谢皇后便会对她发作。
毕竟此事已无转机,谢皇后又不能去寻隋止的麻烦,便只能将这满腔火气发泄在江奉容身上。
这么多年,向来如此。
可这几日以来,谢皇后便是偶尔见了她,也只是神色淡淡,并未有任何刁难之举。
见此景象,江奉容心下反而愈加不安。
这便好似山雨来之前的宁静,表面平和,实际上却是暗流涌动,只等寻到时机,一并发作。
而江奉容除却等着那一日到来之外,什么也做不了。
七日后,二月初六,是谢皇后生辰。
生辰宴安排在了鸣鉴宫。
还未入夜,便有宫娥端着碗碟进进出出,御膳房的厨子从昨日夜里便不曾歇息过。
为了这一日宴席,宫中之人更是准备了一月有余。
外间早有帝后不和之传言,虽然传闻非虚,可到底并非好事。
如今大办谢皇后生辰宴,便是有想破除谣言的心思。
夜色渐沉,江奉容带着芸青入席落座,因着谢家求婚之事,江奉容一入殿便有三两目光落于她身上,等她入席,便听身侧有人低声耳语,大约是说她实在有些本事,能勾得谢小将军不顾谢家反对,在明宣宫门口跪了几日求下婚事之类。
这话说得并不好听,可江奉容听着,连脸色也不曾变,好似什么也不曾听见。
她如此神态,倒并非是强忍着心中不适,只是从她入宫,难听的话听了不知凡几,宫中那些婆子说话可没有这些官家小姐讲究,随口说出的话便满是脏污,那些话她都能忍下来,如今只是两个官家小姐的编排之言,她自然能面不改色地听完。
只是恰在她们说得兴起之际,却听一道清越声音响起,“孟大人是状元出身,二位小姐在上京也颇有才学美名,想来也定听过罗洪先的‘闲谈莫论人非’之言罢。”
那两个官家小姐正是礼部侍郎孟庭的两个女儿,身着浅青色裙裾的唤作孟静宜,另一着鹅黄色裙裾的则年纪稍小,唤作孟静瑶,二人皆是一母所出,所以自幼关系亲近,几乎无话不谈。
孟庭因着手头事务耽误,入宫的时辰稍晚了些,这会儿正在赶往鸣鉴宫的路上。
孟家二女闻听此言,下意识抬眼瞧去,却正好对上一双发沉的眸子,心头这才涌上惧色,慌乱地要伏地请罪,隋止却抬手令二人起身,道:“何必如此,孤不过是来时恰好听得稚童诵读此句,便觉其中颇有几分意趣,方才在二位小姐面前提及罢了,二位落座便是。”
孟家二女只得又战战兢兢落了座,却直至隋止离开,也不敢再开口多言半句。
江奉容与二人本就相隔不远,能听得二人相谈之言,自然也就能听清隋止所言,不由弯了弯唇角,她知隋止所言虽听着并无苛责之意,可却隐含深意。
隋止自东宫过来,一路上哪里能遇上什么稚童,况且这句“闲谈莫论人非”乃是警世之言,寻常人听来只觉警醒,哪里又会有什么意趣,他故意如此说,不过是讽刺孟家二女空有才学之名,却还不如稚童懂得为人道理,也是丢了孟父脸面,更是辱没了孟家门第。
她瞥见此时那孟家二女正面红耳赤地低垂着眉眼,想来也是听出了隋止话语中的讽刺之意,正觉羞燥难当吧。
虽然江奉容并未真正在意她们所言,可在这种时候有人愿意站出来为她撑腰,她想,倒也不算坏事。
至少,让她压在心头的郁气纾解许多。
而正在这时,外间传来宦官尖细声音,道:“皇上,皇后驾到!”
江奉容连忙起身,与百官一同拜伏行礼。
圣上与谢皇后携手而入,等在高位处坐定,便抬手让众人起身。
众人又道:“谢皇上,皇后娘娘。”
而后才各自起身落座。
帝后已至,宴席便也算是正式开始。
殿内推杯换盏之声杂乱,殿外亦有身着罗裙的女子鱼贯而入,等乐声一起,便扭着腰肢翩翩起舞。
江奉容虽不擅饮酒,可却也知不能失了礼数。
她算着时辰,等向帝后道贺的几位大臣落座,她便紧随其后端起酒杯起身亦向二人道贺。
不论实际如何,至少明面上江奉容是自小养在谢皇后身边的,今日是其寿辰,她恭恭敬敬地向谢皇后敬这一杯酒,也是应当。
所以此时她举杯道出贺词,又将费心寻来的名家画卷奉上,高位上圣人也只神色淡淡,甚至未曾多瞧她一眼,便颔首欲要让她落座,谢皇后却先让身侧宫人将画卷收下,又笑意盈盈道:“陛下,阿容前几日来永祥殿请安时,还与臣妾说她为了给臣妾庆贺生辰,特意学了一曲舞,左右底下这些歌舞瞧着也是无趣,不如让阿容献上一舞,也算不辜负她这些时日费心苦练。”
谢皇后此言一出,江奉容心中便明了,她这是起了刻意刁难的心思。
且不说江奉容本就不擅歌舞之道,即便她当真有这本事,那日在昌庆殿所受的腿伤也还不曾痊愈,若是作舞,只怕免不了加重伤势。
偏偏谢皇后话中全然不曾留有余地,甚至说她为了此次生辰宴苦练多时,这不仅让她无法再开口拒绝,还让席中之人看向江奉容的目光中多了几分鄙夷,将她当作只满心想着自个出风头之人。
江奉容略去那些不算友好的目光,尽可能冷静下来思索该如何应对眼下局面,既能不依着谢皇后的要求献舞,又不至于当众让她面上难堪。
她思忖片刻,正欲开口,圣人却先点了头,“今日是你生辰,想让她舞,那让她舞便是。”
今日是谢皇后的生辰宴,圣人又是有心在底下人面前做出恩爱姿态来,自然不会在这件小事上驳了她的面子。
应下,也是情理之中。
只是圣人发了话,江奉容便再没有拒绝的余地。
眼下她舞与不舞,舞得好与不好,竟都是过错。
江奉容在心底轻叹一声,但还是在谢皇后让她下去准备之时,屈身应了个“是”。
第四章
偏殿。
芸青正苦着脸给江奉容换上一套水绿色舞裙,这舞裙乃是轻纱质地,上边还绣了繁复的花鸟纹路,一动起来犹如水波漾开,确实好看,只是此时却是无心欣赏,“前些时日小姐便说皇后娘娘定是会将三殿下之事算到您头上,那会儿奴婢只觉得小姐多心,毕竟这一连几日,哪怕小姐前去请安,也不曾见皇后娘娘有刁难之举,只是如今……”
说罢,也是不由叹了口气,“小姐的腿伤得这样严重,偏偏还要让您去献什么舞,这该如何是好啊?”
江奉容并未言语,只怔怔瞧着妆匣里的珠钗出神。
等芸青走到她身前要替她理好腰间系带,她才忽地开口道:“可有利索些的裙装?”
芸青一愣,而后点头道:“倒是有,只是小姐伤势未愈,恐怕还是用这繁复些的舞裙以作遮盖会好些。”
层层叠叠的裙摆散开,直蔓延到脚边,便是舞步出了差错,也不易察觉,芸青这番考虑倒是没错,只是江奉容依旧摇了头,“去取一件利索的裙装来,另外……再问他们要两柄短剑。”
“小姐,您是想……”
江奉容点头,只道:“快些将东西取来罢。”
芸青只得垂首应下。
偏殿中宫人都知江奉容是要在帝后跟前献舞的,不论她需要什么物件,只要能寻来的,自然都乐意奉上。
于是不消多时,芸青就匆忙拿了舞裙与两柄不曾开刃的短剑进来。
她一边帮着江奉容将这舞裙换好,一边却还是忍不住担忧道:“剑舞比之寻常舞还要难上几分,小姐本就不精于此道,不若草草一舞应付过去便罢了,何必再为难自己?”
江奉容却苦笑一声,“你陪在我身边也有好些年了,这些年间,可曾见我什么时候练过舞?我何止是不精于此道,更是一窍不通,皇后也正是因着知晓此事,又知那日我腿伤未愈才故意作此安排。”
芸青道:“若是如此,剑舞岂非更难。”
江奉容将鬓边珠钗摘下,轻声道:“大约四五岁时,母亲曾从边境回来,在府中陪了我半年,那半年间,母亲闲暇时便总在庭中练起此舞,彼时我虽年幼,可瞧得多了,竟也学了几分,左右此番舞得好与不好,都是过错,只要能应付过去,不至于出太大错漏,便就够了。”
听得此话,芸青只得垂眸叹息。
换上舞裙,江奉容手持短剑缓缓入殿。
殿中人见她一身干净利索的裙装,不论是宽大的袖摆还是及地的裙裾都被刻意裁剪过,将她那原本柔顺的样貌竟是衬托出几分英气来,神色皆有几分诧异。
就连一侧神色淡淡的隋止,眼底也闪过一瞬惊艳之色。
江奉容并未在意,只缓步行至殿中央,先是向帝后二人恭敬行了一礼,而后垂首立于中央,乐声骤响,却如同从深山处传来,悠远而绵长,让众人不由放轻了呼吸。
正在四下寂静之际,殿中少女身姿微动,手中短剑仿佛舞女长袖,柔和地往两侧拂去,瞧着不似剑舞,更似寻常舞曲。
有人见此景象,不免失望,道她白白浪费这一身俏丽的装扮。
江奉容听得周遭惋惜之声,神色却依旧如常,她入殿之前,刻意吩咐过那乐师,让他们尽量将曲调放缓,如此,她只需跟着乐声简单一舞,只令人挑不出错来便是。
可谢皇后瞧见这般景象,唇边噙着一抹冷笑,只瞧瞧往身侧瞥了一眼,宫人画萍便已会意,悄悄退了下去。
乐曲过半,正听得人昏昏欲睡之时,忽地鼓声响起,竟是一改前边柔和姿态,仿佛急雨敲打窗扉,久久不息。
江奉容心下一惊,好在反应不慢,舞步轻点,竟是勉强跟上了这节奏。
不知过了多久,那鼓声终于有缓和之势,可古琴声却又渐渐凌厉,仿佛沙场中刀剑相碰,顷刻之间便能夺人性命,等鼓声再起,配以瑟瑟箫声,让人不由屏住呼吸,如同置身于战场之中,亲眼目睹两军交战之景。
而江奉容舞步也越发急促,手中短剑挽出剑花,虽无剑锋,可剑刃破空而去,竟也生出了凌厉气势,她将短剑收回,腰肢弯曲,又往身后刺出,每一步都恰好踩中鼓点。